唐祈醉躺在塌上,薄得像纸。岑无患坐于塌侧,目光落在唐祈醉被咬烂的肩膀上。那儿的衣裳也被狼撕扯开了,两个牙窟窿触目惊心。唐祈醉锁骨处有一簇红梅,血从肩头淌下来,落到红梅上,显得红梅更艳丽了。
大夫来给唐祈醉上了药,丫鬟也给她换了衣。唐祈醉脸上的血污被擦净了,人迟迟未醒,岑无患摸了摸她的额头,滚烫。
“离恙!”应庭洲面露愁色走了进来。
岑无患叹了口气,说:“怎了?”
应庭洲面上露出愠色,他气恼道:“南衙兵管事的全死了,现在轮到一个校尉做主,那校尉见了令牌也不愿出兵,非说现在上京乱,一块令牌驱使不动他们,他们只听皇后娘娘号令。”
岑无患倏然起身,说:“千算万算没算到皇后会帮着李重举,我去宫里看看。”
应庭洲拽住岑无患,说:“叛军兵临宫门之下,你不能去,太危险了。”
岑无患盯着应庭洲,没说话,可他的眼神无声地说着他非去不可。
两人对峙之时,塌上忽然传来动静,唐祈醉撑着自己起来,方才的对话她全都听见了。
唐祈醉拖着羸弱的身子下了塌,她中气不足道:“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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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衙兵此刻管事的校尉名叫孟津。此时他正坐在卫所内和其他几人一起玩着推牌九。
孟津拍着桌子,满面的笑,“诶,我赢了!拿银子出来。”
“哐啷”一声,门倏然被人踹开。
孟津头也没回,就开始赶人:“都说了南衙兵当下只听皇后娘娘的,你要么就拿圣旨来,要么就……”
孟津没再说下去,他已经完全回过头,看清了站在门口的唐祈醉,他瞠目看着唐祈醉,说不出一句话,皇后娘娘分明和他说过,唐祈醉被困马林猎场,十有八九是已经死了,如今怎么人又活生生地站在这儿?
唐祈醉一袭梨花白,头发被一只乌木簪子松松垮垮地挽着,她面容憔悴,让人看着徒增出几分对残花败柳的怜惜之感。
孟津手中的牌簌簌落下,他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唐祈醉一剑斩了。
孟津直挺挺地倒下,眼中依然含着几分不可置信。唐祈醉还剑入鞘,没看孟津,她的眼神寒厉砭骨,剩下的几人望着她,大气也不敢出。
唐祈醉寒声说:“南衙兵什么时候换了主子了?见着我的令牌还不办事,找死么?”
那几人慌忙跪下,颤颤巍巍解释:“时局动荡,皇后娘娘说……”
“不想死就把皇后两个字吞回去,”唐祈醉将脚踩在板凳上,俯身用剑柄勾起说话人的脑袋,“南衙兵认皇上为主、奉相国之命,什么时候与皇后有了干系!”唐祈醉的手猛然发力,那人被剑柄打着了咽喉,当即便捂着脖子翻倒在地上。
唐祈醉直起身子,对不敢再说话的几人说:“还杵着?”
那几人马上就知道该做什么,哄然逃窜出去,组织起数额庞大的南衙兵来。
岑无患缓步到唐祈醉身边,抱着双臂,说:“唐大人御下有方,一出面他们办事就雷厉风行起来了。”
唐祈醉似是自嘲:“若是御下有方又何必我亲自跑这一趟。”
一阵风吹了过来,掀起唐祈醉的衣裳,岑无患抬手摸了摸唐祈醉的脖颈,还是烫。他不由得问道:“你真没事?”
唐祈醉睨了他一眼,说:“真当我是什么美人灯,一吹就倒。”
唐祈醉说罢,便抛下岑无患,自个翻身上马。
岑无患看她疾驰的背影,不禁觉得这女人真厉害,身上受着那么多伤也只躺了半日,随后便能跑马了。她到底是身子骨好,还是硬撑着不露破绽呢?
北阙的兵已经过了碧落关,再过两个时辰便能到了,赵继元的胞弟荣王赵继勋见大局已定也出了三千府兵。
李重举站在高台之上。
唐祈醉用着先前李重举的话,说:“束手就擒,我让你死痛快点。”
李重举撑着桅杆,忽然笑了起来,他说:“我是输了,那你就赢了吗?”
李重举话音落,唐辞桉让人押了上来。
李重举似是笃定一般,说:“唐祈醉你舍得吗?我死了,她也得死。”
唐祈醉盯着李重举半晌,忽的也笑了起来,她嘲弄道:“李重举,傻啊。一个我捡来的丫头片子,死了便死了,你拿她威胁我?”
李重举微微怔神。
旁边押着唐辞桉的血衣楼侍卫却忽然将唐辞桉推了下来。
唐祈醉飞身而起,稳稳接住唐辞桉。
李重举抓住那侍卫的衣领,恨声问:“你做什么!”
侍卫摘了面具,露出张白净的脸,那是杨苏。
李重举又愣神了,他松开手,又笑了起来:“血衣楼你也能混进来。”
杨苏看着他,不咸不淡说:“血衣楼为利而往,给足了银子,策反他们易如反掌。”
唐祈醉的嘴角勾出了弧度,她诛心道:“我唐祈醉有的是银子。”
李重举从高台上越了下来,他扎进人堆,落到了唐祈醉面前。他拔出剑指着唐祈醉,说:“我最看不惯你。赵继元的皇位明明是我们一起合谋而得,我费的心思、立的功劳都不比你少,凭什么你就在上京城只手遮天,我就得被发配去苦寒之地。”
唐祈醉的眼神中似乎包含了千丝万缕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李重举接着说:“唐祈醉,你敢说你对这天下就没动一点心思?今日你杀我,明日便有人杀你,你以为你又能活到几时?赵继元不会留着我们的,我们是陪他谋反的,是他的污点,他要做盛世君,我们都会死的。”
李重举说着说着,突然换了口气,他好像在同唐祈醉说他最后一个秘密:“我其实从未想过要谋反。”
唐祈醉漠然看他。
李重举不愿再说,他抹了自己的脖子。
杨苏的指甲掐入肉里,他向前走了两步,到底也没去给李重举收尸。
李重举在倒地前还说了些什么,没人知道他在最后一刻说了什么。
只有杨苏看出来了,李重举说的是“你我同来,为何不肯同归?”他在问在怨。
杨苏见他最后的眼神竟有那么一瞬间的错愕。
———
李重举已然伏诛,皇后被关在昭华殿内不得出门。赵继元重伤在床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也不知道他的命能吊到几时。
应谷梁听了秋猎场上的事,眉头紧蹙,一遍又一遍摸着自己的络腮胡。
应谷梁说:“一场谋逆,疑点太多了。李重举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岑无患为应谷梁斟满了杯茶,说:“他不是要谋逆吗?”
应谷梁摇了摇头,说:“离恙,你糊涂。人人都以为他是破釜沉舟选择谋逆,可当时皇帝分明还没治他的罪,他那么急着坐实干什么?等他真正入了大理寺定了罪,他再破釜沉舟也不迟。”
岑无患:“那他带私兵入都做什么?不是想杀皇帝?”
应谷梁拿起茶盏,觉得太烫了,又将茶盏放下,不疾不徐道:“入这上京城只能杀皇帝吗?这上京城值得杀的人多了。”
岑无患似乎领悟到了,他有些不敢相信,说:“唐祈醉?”
应谷梁赞许地点了点头,接着说:“刚好秋猎,又是大理寺少卿又是户部侍郎还有李重举的副将,这些人同时出现在秋猎场上,李重举多条罪孽被一次性抖出来,这不正是人安排好的么?能做到这些的只有皇帝了,皇帝在逼李重举反。”
岑无患沉声说:“皇上既然知道李重举有私兵,怎么会选择在马林猎场逼李重举反了呢?那儿离宫远,只要李重举封住猎场,亲王根本得不到有人起兵的消息,也没人能派府兵来救。赵继元煞费苦心为李重举提供了这样好的围剿环境,想让李重举来一出瓮中捉鳖。那王禹就不是李重举的人了。”
应谷梁还捋着他那一把络腮胡,说:“王禹的出现,直接搅了一整场的局势。赵继元原先的计划里并没有这一条,北衙兵到底是听命于皇上的,若是赵继元没有昏迷,他令南北衙兵按兵不动,猎场就真是李重举一个人的猎场了,届时他想杀谁都可以。还有南衙兵见到令牌而不行事,这一条条都在把唐祈醉往死路里逼。”
王禹反倒成了唐祈醉的生路。
岑无患沉吟片刻,这一切都太扑朔迷离,王禹的刺杀是巧合还是刻意为之?若王禹是有人埋下的暗棋,那埋棋之人未免太厉害了。
应谷梁沙哑的声音将岑无患唤回了神:“现在我们该想的,是赵继元不成了谁是获利者,下一任的储君会是谁。赵继元子嗣稀薄,只有中宫一个稚子和荣王有资格顺位,若是让稚子继位,皇后如今沾带着谋逆的罪名,是不成了,若是她的稚子继位,朝中握得住实权的只有唐祈醉,到时她封个托孤大臣,就真和皇帝一般无二了。离恙,荣王,才是邶朝的良配。”
岑无患的手指在杯上打着圈,他说道:“可皇后从始至终都没露过面,她又有皇子在手,若一口咬死这事儿和她没关系,我们也无可奈何。”
应谷梁忽地笑了笑,说:“唐祈醉不会放过她的,皇后必死无疑。”
岑无患不禁问:“为什么?”
应谷梁笑说:“十年前的往事,我便说与你听。赵继元的皇后也是从他爹那儿继承来的,当今皇后本就是赵继元从清白人家里挑来给自己当妻子的,谁晓得半路被他爹截胡了。赵继元情根深种,竟不顾天下人非议,在夺位成功后执意立自己的小娘为后。”
岑无患豁然开朗:“这样说来,当初荼毒唐家,这位皇后也参入其中。”
应谷梁点点头,说:“是啊,唐祈醉她娘就是被这位皇后赐死的,传闻是活生生塞进棺材的。这位皇后在杀了唐祈醉母亲之后连带着唐祈醉也没放过,她令人在唐祈醉身上纹了簇红梅,因为唐夫人最喜欢红梅,皇后这是诛了唐祈醉的心,唐祈醉应该恨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