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放我下来!”林雪意本能地想挣脱男子,但他却纹丝不动,一双手稳稳将她托住,落在她脸上的目光中有三分戏谑,三分得意,三分故作的深情,以及一分不知缘何的无奈。
“意娘,看在为夫亲自来寻你的份上,别跟为夫置气了可好?”他软下带着磁性的语声哄着,却也并不等林雪意回答,轻抬眼睫冲掌柜点了点头。
对方这么称呼自己,该是知道自己名字的,林雪意更加肯定了心里的想法,看向男子的眼神越发锐利起来:“你到底是谁?”
男子却置若罔闻,在掌柜万分恭敬的目光中将她抱出了院子。走出离布庄有一段距离后,他才终于将她放下了。
“登徒子!”林雪意扬手就是一个清脆的耳光。
一丝惊愕从对方眼底闪过,但旋即就被散漫的笑意所取代。他摸一下被打的那边脸,挑眉看着林雪意:“如果本世子没记错,你怎么都该叫我一声夫君?”
“世子……”林雪意听到这个称呼不由微蹙眉头,一个模糊的念头在脑海中转了两转,很快便清晰起来。
她投向男子的视线骤然又冷了几分,一个让她咬牙切齿的名字从洁白的贝齿间挤出来:“晏返?”
“是我。”对方施施然应到。他被林雪意充盈怒意的目光打量着,脸上却没有半点心虚的神色。
林雪意恨得牙痒痒。
明远候世子晏返,她名义上的夫君,成婚当天跑到青楼喝了个烂醉,她与他成婚十日,今日才得见真容,真是好得很!
更讽刺的是,昨日父亲出事的消息传来后,明远候府的老太太不分青红皂白地将她赶出了侯府,彼时她走投无路,可他还在外头花天酒地。
若不是父亲同明远候定下的娃娃亲,她根本不会嫁给这个晋京中无人不知的纨绔!
林雪意按下心头怒火,冷声道:“晏世子,明远候府我高攀不起,还请晏世子不要忘了修一封和离书。”
她说完欲走,晏返却挑眉逼近一步挡住她的去路。
他生得挺拔,轻轻一俯身,身体投落的阴影便将身形单薄的林雪意如小鸟一般牢牢罩住。
他觑着她无甚血色的脸,语气轻佻:“和离?林雪意,你当了监察御史便这般威风了么?我要是你,就该好好想想,是做一个芝麻官被推到风口浪尖好,还是继续待在侯府,做锦衣玉食的世子夫人好。”
他一双星目本来生得极好看,沉黑的眸子仿佛点染了星辉一般亮闪闪的,可眼底却噙着毫不掩饰的傲慢。
“够了!”林雪意气得发抖,隐忍了一早上的忐忑、惊疑、委屈、怨怼全都在此刻失了控制,嵌在纸白面庞上的泛红眼眶像是下一刻就要滴出水来,“我非趋炎附势之辈,更非贪生怕死之徒!我跟你已经毫无瓜葛,别挡我的路!”
她用力推开晏返的手臂从他身侧穿过,匆匆朝刑部的方向走去。现在不是跟这混账算账的时候,既然已经找到制造毒胭脂的地方,当务之急是请刑部拿人。
晏返看了一阵林雪意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巷子的另一头,才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手臂。
金线织就的衣袖底下,一层殷红血色已隐隐透出。
“少夫人下手也太重了些。”
身侧突然响起护卫墨云的声音,宴返却丝毫不惊讶他突然冒出来这件事,只淡淡道:“不关她的事,是我一时大意,着了杀手的道。”
他面容俊美,衣着奢华,与片刻之前并无不同,可在眼下四下无人之时,偏是整个人都沉静下来,如深林古柏,周身泛着一股冷冽,与方才判若两人。
“他们的去向查到了吗?”
墨云的脸色沉了沉:“绣衣署传来消息,十三人皆服毒自尽。”
“果然是死士。”宴返对此并不是很意外。
人人都知道他是明远候府世子,但他绣衣署暗探首领的身份,却是连他老子都不知道的。
今日林雪意上金殿时,他就在晋帝身后的屏风之后。
晋帝听了林雪意那番话授意他去群芳阁探查,他赶到群芳阁还是晚了一步,群芳阁已遭杀手血洗。那是一群亡命之徒,与他缠斗好一阵才放弃遁逃,留下了群芳阁鸨母的一口气。鸨母把账本交给他之后便咽了气,并未留下关于幕后之人的只字片语。
“既是如此……”墨云迟疑了一下,打量着晏返脸色,问,“少夫人查案定然危险重重,您作何打算?”
晏返冷笑一声,扫过长巷深雪的视线看向林雪意方才离开的方向,道:“除了跟着她,还能怎样?”
墨云自小便跟着晏返,对主子的脾性还算了解,听出言外之意不由眉头微皱:“是圣上的意思?”
晏返不置可否,只道:“此事非同小可。”
回想起不久前在群芳阁的那场恶战,他垂着的目光不由得深了。
那群杀手穷凶极恶,下手狠辣不说,光是敢在光天化日之下闯入群芳阁行凶,便知背后的势力不可小觑。可他今日却听见某人信誓旦旦地说要承父亲遗志,简直天真得可怕。
晋帝明面上让林雪意查这个案子,暗中也给绣衣署下了命令。正好自己如今是林雪意名义上的夫婿,晋帝让他以这层身份一同调查,林雪意在明,他在暗。
呵,表面上是派他保护林雪意,实际上又何尝不是让林雪意当他的箭靶?
他虽没见过她几面,却也看得出她是个病秧子。这样迎风欲倒的人,若真是被卷入其中,怕要被啃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您是想让少夫人知难而退。您既然关心少夫人,又为何要将她气走?”墨云问。
这话问得猝不及防,宴返闻言一口气梗在胸口,猛烈咳嗽了好一阵才停住。他没好气地横过去一眼,道:“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关心她了?”
墨云连忙低头:“您很久没受伤了……属下以为,关心则乱。”
“……”宴返知道墨云虽然武功不低,但是说话却是一根筋,也懒得再同他耍嘴皮子。
稍停了片刻的雪又开始纷纷扬扬落下来,他的视线穿过琼珠碎玉般的雪花看向巷口,动身往巷子外走去。
“世子要去哪儿?”墨云以为宴返真的生气了,展开手中的伞急急跟上。
宴返略微低沉的声音就如迎风飘散的雪,散漫的语调中带着一抹微凉的轻嘲——
“这会儿她也差不多见到姓朱的老油条了,是时候去刑部看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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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头,林雪意在刑部大堂等了有一炷香的功夫,刑部的朱尚书才从里面出来。
她不待寒暄便直言道:“朱大人,我已查到毒胭脂出自一家布庄,还请朱大人助我一臂之力,派兵缉拿犯人。”
朱尚书布满褶皱的眼睛一眯,捋了捋胡须,道:“林小御史,非是老夫不肯帮忙,只是这刑部派兵需讲究证据,切不可草率,行扰民之事啊。”
“朱大人,这便是证据。”林雪意说着取出从王氏那儿得来的胭脂,又拿出账本给他看,“这是那家布庄暗地里售卖的胭脂,其上标记跟这账本上的一样,可见正是他们向群芳阁出售了毒胭脂。”
那头朱尚书却并不细看,只是瞥了一眼,说:“账本上面是一个‘井’字,这‘井’字含义诸多,不可牵强附会。再者说,这到底是不是毒胭脂,还需要先经郎中查验,急不得,急不得啊。”
“可是我亲自去看过……”
林雪意正要再说,朱尚书又摆摆手,道:“老夫还有要事,先行一步,还请林小御史恕老夫招待不周啊。”
不等朱尚书再说什么,一旁的徐师爷就绷着脸上前送客了。此时林雪意还哪里看不出来刑部是有意刁难她,不禁暗暗咬了牙。
徐师爷刚要领林雪意出去,外头便有门人匆匆过来,靠近他低语了几句。
林雪意就见徐师爷面色一变,看她的眼神有些微妙起来。
他似乎想对她说什么,但还没来得及开口,一个耳熟的声音就已经飘了过来——
“徐师爷,你家朱尚书何在?”
来人根本不等门人通传,径自大摇大摆地走进来,后头还跟着个护卫给他撑伞,门人根本没法拦下来。
他穿着十分招摇,雪白的狐裘之下,金丝银线的衣料层层叠叠,腰间数枚玉佩琮琤作响,可他偏是五官精致,身姿挺拔,疏朗隽秀如修竹,硬是将这极尽繁复的一身穿得妥帖好看。
林雪意看到来人却是脸色一黑。
这人除了晏返那个二世祖还能有谁?只是相比不久前,他的右臂正浮夸地用绷带挂在了脖子上,捆得像一截粽子,生怕别人看不出他受伤了一般。
徐师爷立刻迎上去,干笑两声,道:“这不是晏世子吗?今日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有个小贼偷了本世子的钱袋,得抓。快去把你家朱尚书叫出来。”这二世祖惯会使唤人,同徐师爷说起话来并不客气。
“呃……晏世子,这寻常盗窃,可不归刑部管啊。”徐师爷赔笑着说。
晏返睨了他一眼,抬了抬自己挂着的手:“他还将本世子打伤了,得抓。去去,快把你家朱尚书叫出来。”
“这……寻常斗殴,也不归刑部管啊。”徐师爷才到中年,一张脸却愣是笑成了一朵菊花。
接连被一番推拒,晏返也不恼,只问道:“那你倒是说说,这事该谁管?”
“捕捉盗贼之事,自然是归……”徐师爷话说到一半,不由哽了一下,接着道,“京兆府管理。”
晏返便笑了,那笑容又得意又不值钱,还很欠。他一只手还挂着,另一只手大雪天里还摆弄着折扇,道:“京兆府府尹李铎,贪赃枉法,玩忽职守,现在还在天牢里关着呢?京兆府新官又未到任,这些事不找你们找谁?”
“呃,这……”徐师爷脸上一僵,已经笑不出来了。虽然对方说的是李铎,可不知道为什么,他竟感到如芒在背。
李铎下狱的消息传得飞快,朱尚书下朝都还没到衙门,他就已经有所耳闻了。而且说起来,李铎被抓可不就是因为旁边的这位林小御史。
这林小御史嘛,是林御史的女儿,听说嫁给这晏世子没几日就被赶出府了。明远候府势大,晏世子又风流浪荡,趁着林御史出事寻个由头赶走自己不喜欢的妻室,也无甚稀奇。倒是现在晏世子跟在林小御史后头过来,让人有些猝不及防,不知他究竟所图为何。
“况且我那钱袋里,还装了去岁宫宴上陛下赏给我爹的夜明珠,御赐之物若是找不回来,你们担待得起吗?”
林雪意立在门边看晏返大言不惭,简直要被气笑了。不愧是斗鸡走狗的纨绔子弟,在外挥金如土,说起来还颇为自豪。
“这……”听到晏返把圣上搬出来,徐师爷眼珠一转,知道此人没这么好打发了,立即道,“还请世子到厅中稍作等候,我这就去请大人过来。”
晏返这才满意地点点头,穿过雪帘步上石阶,这一抬头,那双装了细碎星光一般的眼睛便朝林雪意望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