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特情部第五研究院。
四楼院长办公室。
一个穿着白色外衣工作服的青年正站在门外,面色很冷。
他惯常是这副表情,不带情绪的冷,因而稍一皱眉就给周围人一种厌倦的错觉,其实他全不在乎。
走廊的研究员都不顾着干活了,围了一圈,却不敢贴他太近,远远隔着一米的距离,形成一个半圆。
议论声不小,倒是一点不怕中心人物听见。
“他疯了吧?”
这是最多的评价。
“真犟啊,这都第二十三次了吧?以前没觉得他是这种人啊。”
一人神色带着些厌弃,“我看他就是疯了,以前那些都是装的!改造过的合成人都有资格有独立脑库,怎么就他脑库计算后建议的提案这么恶毒!”
旁边的人语气犹豫起来,“其实我觉得也不至于说恶毒……”
先前那人大声骂了回去。
“你竟然为他说话?他上次怼环科所李主任那样你看见了吧?咎由自取、自以为是,可都是他说的!他不就是觉得如今的世界没救了,人类都不该活了,要带我们去死吗?”
他扭头瞪着门外的青年,眼神狠得要泌出毒汁来,“我觉得如今时代这种人该第一个死!”
人群中吵闹声越来越大,紧张氛围愈演愈烈,只缺一点细微的火星就要炸掉。
忽然有人高声道:“安静!”
出声的女人双手抱臂,利落的齐肩短发,发尾染了一点不显眼的深绿。
她身旁还站了个宽肩的高个男人,两人明显在研究员中有些威望,女人一出声,像给躁动的人群浇了一盆冷水。
她扫过在场人员,目光尤其在那个闹得最狠的男人身上多停留了一会,提醒似的警告道:
“研究院是什么地方?”
一时间,气氛从刚刚的安静落到冰点,人群最中心的那个青年还浑然不觉地抬起手腕,准备敲门。
“江哥!!”
那只手顿住了,手的主人偏头把目光投过去。
洛明在外围蹦起来对他招了下手,开始伸手拨开人群往里挤。
他是这群人里年龄最小的,一路满脸堆笑地“借过”“抱歉”,好不容易挤进来,长出一口气,接着就猛地扑过去,重重一揽江月的肩,把他抬起的右手压下去,拉得离门远了些,语气还轻快着:
“哎哟江哥,你怎么又来找吴院长了?”
江月自认其实和洛明没有多熟,只是这家伙对谁都是这态度。
“松手。”
他掀了洛明的手,又要上前,洛明却笑嘻嘻地抓着他不放,跟他耍无赖。
周围议论声又大了起来,江月和他在吵闹中纠缠,皱起眉来,心情滚得有些烦躁。
“吱呀。”
门忽然被人从里面推开,还好推得慢,门扇险些擦过江月的鼻尖。
洛明还笑:“江哥,都说了让你离远点吧。”
江月往一旁挪了几步,身子侧了侧,去看门里出来的人。
第一个出来的是个提着黑色公文包的年轻人,门是他自己开的,一只手还压在门把上,拿着公文包的手对里面的人摆了摆,客气道:“哎吴院长,不用送了。”
他手从门把上拿下来,后撤了一步,“我就是个传话的,传完话就不多留了,总之上面的意思就是要多尝试,年轻人的想法再怎么样也得听听,毕竟时代是向前的嘛,您说是吧?就给他一个机会。”
青年笑着看向被吴院长派出来送他的女人,赞许有加:
“云客系统的带头研发人,年轻有为啊。”
随后对吴松光笑了笑,“祝您身体健康,我先告辞了。”
他转身迈了步子,低头扶眼镜再抬头的时候瞥见了江月,眉梢一抬,公文包换了手主动和江月相握。
他微笑着:“久仰。”
然后再一句话没说就离开了。
吴松光对身旁的女人说:“照桂,送送。”
周围看热闹的人见院长都出来了,而且还没有回去的意思,哪还敢再站着不走,稀稀拉拉都散了。
洛明和刚开始出声的短发女人是最后走的,但江月没有动。
他不卑不亢地看着吴松光的眼睛,还是平常没什么情绪的样子。
“我来……”
“来阐述你的提案。”吴松光替他说。
这个已经七十六岁高龄却依然精神矍铄的老人静静看着他,目光平和,带着岁月沉积出的厚重。
吴院长是退休后被返聘来担任院长的,是第五研究院的第十七任院长,已任七年。这七年里他没大刀阔斧地推行什么改天换地的大举措,他对万事万物都温和,只是在办公室里煮着茶,对这帮年轻人说:
“孩子们,你们比自己想象的要伟大得多。”
“科研从古至今都在改变世界、救世界,而如今我们远要更加具体。”
“——我们在救日月。”
·
吴松光在沉默中打量了江月好久,才继续说到他的提案。
“……你说你要带领全人类放弃现在的世界,回到千百年前的过去。你打算怎么做?”
这个问题其实江月回答过很多次,有几次激烈到差点吵起来,但此时此刻既然吴松光问了,他就又说了一遍。
“第二研究院对于时空机的研究早有成果,先行队借助它回到过去在当代传播科学技术,提前科学水平的发展,幸运的话,当地发展水平可以满足现代人需要,此时再逐步迁移回过去生活。”
他又说了第二种可能:“或者根据时空悖论,过去科技水平发展起来后,现代科技水平已经随之提升了,现代的我们也就拥有了解决当下问题的能力。”
“你这是在打破时空悖论。”
“是这样。”江月点头,“但院长,人类已经走投无路了。”
吴松光看着他的眼睛,
“江月,你胆子很大。”
江月不说话,但眼神并不躲闪。
“人类真的走投无路了吗?”
他转身看向大开着的办公室里的落地窗外。
现在是白天,外面却是压抑的昏暗,漫天飞舞飘动着大片的霾泥,看不到光亮。
——这就是当下人类面临的最大问题。
人类已经不见日月六十八年了。
“人类一直在自救,江月。”
六十八年前的一次意外后,化学物质大量外泄,经过多年的初步处理,空气中的有毒物质才大程度地被去除,人类摘下了险些要成为第二器官的呼吸面罩。
但处理过程中的种种原因造成了现在灰色絮状物横飞的景象,人类将其命名为:霾泥。
国家特情部就是因此而生。
霾泥灾害爆发后,人类用了很长时间才勉强控制了情况,终于有了机会从全国各机关、研究院抽调人员设立了针对霾泥污染的特情部。
第五研究院就是特情部下设的机构之一。
当时除了处理相关事宜的行政机关外,根据不同的研究目标排序命名了不同的研究院。
截至目前,第五研究院算是霾泥治理最有成效的,其余有的仍然存在,有的已经或撤销或合并了。
吴松光说:“虽然这么多年仍然成果些微,但总归没有走到绝望那一步。放弃……这两个字会不会太早了?”
他顿了顿,转脸盯着江月看了很久,话才出口。
“何况江月,你的名字里还有一个月字……”
“院长,”江月打断他:“我今年二十九岁,又没见过月亮。”
吴松光不再说了,重新踏入办公室的门。
“……进来吧。”
·
吴院长这个人随了他的名字,身上带了点掩不去的文气,就连办公室的陈设也是,随处可见书法挂画,桌上的茶案上还有一壶正冒着热气的铁观音。
“你刚刚也看到了,”吴松光说刚刚那个提着公文包的年轻人,“部里专门派人来,你的提案通过了。”
江月没什么反应,连喜悦都没有,只是点头说了声好。
这年代霾泥总是压得灰蒙蒙一片,于是四处都开了灯,这就显得室内跟窗外的霾泥一对比显得格外的亮。
江月就喜欢在这种时候盯着窗外的暗沉看,阴沉沉的空气像一个巨大的灰色漩涡,潜藏在暗处,张着大口。
他正盯着吴松光身后的落地窗看得出神,忽然发现办公室里居然还有一个人。
那人一言不发,只是自顾自在办公室角落来回走动,看书架上的书和玻璃柜里的奖项。
吴松光问:“你认识那个和你握手的年轻人吗?”
“不认识。”
“他说他很崇拜你,部里听说了你的提案要派人来传达意见,他主动要求来的。”他话锋一转,“你给院里的提案我拒绝了二十二次,给部里的倒是一次就通过了。你怎么说的?”
江月一挑眉,“我没说过。”
“那就怪了。”
吴松光提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垂眸注意力似乎只在茶上,忽然想起来似的又问:
“江月,你认识陆潭初吗?”
“没听说过。”
他在桌前踱着步点了点头,“从今天开始,他和你同行,江照桂会远程为你们提供云客技术支持。”
那个在角落的男人终于放下了手上的事,虽然他其实也没忙点什么。
他走到江月面前,笑容满面地一伸手。
“你好啊江专家,我是陆潭初。”
江月盯着他灿烂扎眼的笑容看,直觉他们之间相处不会太愉快。
他的直觉从未出错,这次也是。
陆潭初说:“现在起,我就是这个提案的负责人,江专家,合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