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滑跪
申屠渊直觉一向敏锐,虽然他的理智告诉他这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面前的这个修士身材高大,垂下来的灰白色长发,黑色的眼睛,无一不在说明这不是他以为的那个人。
二十年的时间没有将这个人从记忆里淡去,反而随着回忆次数的增多而在心里刻下越来越深的痕迹。
‘乐正凛’是不一样的。
心念一转,他于是勾了唇角,“道友?好新奇的称呼。那么,就请问这位道友来自修界何门何派?”
话语出口同时已是起手一个擒拿欲要擒住对方的手腕,另一只手却是奔着对方脸上那碍眼面具而去的,“身无魔气又是如何混进游灯会的?怕不是一个仙门奸细吧?”语气促狭中带着锋芒,奸细一词更让周围的其他魔修动作都停了一瞬。
乐正凛面具下眉毛微挑,熟悉的声音,熟悉的促狭调笑意味,他却早已经不是当初那个纯情天真的剑修了。他坦坦荡荡任对方拨去他脸上面具,却是避开对方的手上擒拿,回敬道:“兄台怕是看错了。”那只避开的手手掌朝上抬起来,一朵血芙蓉鲜红欲滴。
于是周围嘘声起,两位魔气强大的大人之间的‘打情骂俏’‘强取豪夺’还容不得他们这些修为不够的人掺合。
面具之下,一张陌生的面容。没有一处同他记忆里的人相似,既不俊美也不冷酷。
难以避免地,申屠渊的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他的目光从那朵血芙蓉上一触即收,落到对方脸上。
距离很近。近地申屠渊可以将对方的脸上纹路沟壑都寸寸捕捉清楚。
这个陌生的家伙还在说着有的没的,“兄台如此行径,莫不是见我身姿英武对我一见倾心,非要探看我真容。只是可惜我本人容貌却是平平,着实叫兄台失望了……”
乐正凛在心中暗骂自己的不争气。
三百年了,近距离地接触这个人,还是会忍不住感觉到有些脸热,得亏他的易容给力。狭长的双眼,那种熟悉的似笑非笑成竹在胸神情,一如初见之时。之前想好的八大刑法十大酷刑一下子灰飞烟灭,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这不应该。
乐正凛在心里默念口诀,才感觉神思清明,驱散了脸上的热气些许。
三百年。
看来,这里就是申屠渊所在的异界了。
前两百年,他在群英盛会里报了仇,灭了贺兰郑那一脉连乐慈等年轻弟子的威风;然后重回界渊,反杀了欲拿他炼药的便宜师父,肃清整合了界渊势力,正式称王;广送仙门各家请帖邀战扬名,众目睽睽之下杀了那个贪花好色的散修盟长老荀真,又花了些时间和散修盟斗;最后再处理了在旁蠢蠢欲动的妖界众人。
第三百年,他上寒山,修为大成。
天下修士,无人是他一合之敌。加之入魔以后乐正凛性情有所改变,更加随意放肆,不比之前中正平和,言谈顽笑更是无忌,几乎不能从他身上窥出曾经的剑修弟子的模样,更是少有修士敢前来挑战。只是他的本命灵剑仍是红尘。
寒山寂寥。
他也曾想游戏人间。
修界美人如云,而他探云摘花,不过一念之间。
高坐之上往下往,美人娇弱,战战兢兢,或是有所图,于是那一念也就悄无声息隐去了。
界渊不见天日。
潮湿阴冷,某些时刻,乐正凛依然会感觉到身上的骨头在隐隐作痛。
在界渊的时候,他的身形也有所变化,从少年拉长成长为青年,有一段时间几乎每个夜里他都能听见骨头咯吱作响的声音,窗外的寒气顺着风透进来,竟叫他夜不能寐。
但那终究过去了。
他的前半生不太痛快,可是后半生在旁人看来却畅快极了。
只有乐正凛知道,他不痛快。
第一百年的时候,是恨着那个人的。他设想着抓到那个人要怎么样一样样还回去,恩也还,仇也还,怎么生的恨,就怎么还。
第二百年的时候,还是恨。但是这个时候他修为竹节一样步步提升,杀人立威显得格外游刃有余。随着修为的增长,他可以探索的地方也增多,于是他逐渐发现,异界。
他生出了一个让他心里一寒的念头。
如果之前那一面就是最后一面了呢?
跨越时间,跨越世界,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于是他仔细地回想他们相处的细节,试图从里面寻摸出一点穿越世界的线索。越回忆,那个人的面貌越清晰,他依然能记得那种感觉,纵横天下,无有不可。那种风姿气度,让人心折。
于是时间让爱恨更深重,复杂的感情经过时间的酿造变成了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的东西。
第三个百年。这个百年对他来说,开始变得格外漫长。天下无敌之后,一切都开始变得无趣。
他迫切需要找到他,然后撕碎他,像久远前那样,来确定他终于抓住了什么。
瞧,他现在,要抓住了。
对面的猎物同样聪明机敏,而这是一个对方熟悉规则的时间,他需要一点,伪装。
然后到那时,攻守之势异也。
申屠渊目光一寸寸从对方面前移过,扫过对方微红的耳朵,心中有了三分确定,突然轻轻笑了。这笑声从喉咙里发出了,低沉,叫乐正凛有些心痒。
乐正凛主动拉开距离,“道友,自重。”话一出口才觉出两分不对劲,这边魔界的作风可比他那界要放浪形骸多了,他于是定神,悠悠然找补:“道友天姿国色,凑这般近我很难把持住某些不该有的心思。”
周身气势散漫起来,平凡的脸上一双黑眸里似乎有绿光一闪而过,再看过来的时候,便连目光都变得多情起来,仿佛眼前之人是极为珍重的心上人一般。
申屠渊看得有趣,他两人机锋交缠也就几息之间,旁边就已聚起一些偷偷竖起耳朵探听的魔修们。要说魔界八卦也是频乏,不然醉香坊坊主宣玲珑和尊主,崇渊城城主和她的澹台小宠,诸如此类的故事能够流传出数个版本。
申屠渊无意蠢站这不动,于是略使出几分真实实力,扣住对方手腕就是一个起落,“便请道友风月茶楼一叙!”
围观群众:“嚯!”
凌空一个起落,两人已经跃入路边茶楼,将那些围观群众阻隔在外。
茶楼边上,手持三枚铜钱的道士疯疯癫癫,眸色时而清明时而疯癫,口中喃喃却是词不成句:“天命!改!异界!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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甫一落地,申屠渊两人就和一个正在花天酒地的女子对上了视线。
半夜出来抓捕逃犯但是顺便寻了个欢作了个乐的宣玲珑:“……“她讪讪地把自己的手从漂亮姐姐的身上挪开,人也由歪七倒八一下直起来。
申屠渊微微歪头,心想这人看起来有点眼熟?
乐正凛被他拽到这茶楼,也和面前这女子对上了视线,心想这人看起来也有点眼熟?
思索间,却感觉胸口微微作疼,他心知是有人在他因穿越而昏迷的这段时间给他投了毒,虽说他早在界渊底下造就了百毒不侵之身,但异界的毒兴许有特别关窍,他一时消化不能,再能忍痛,先前额头也忍不住微微冒冷汗。
此刻,微微疼之后,这疼痛感觉仿佛猛然增加了十倍!
他想起来了,他似乎就是被这个女子救起来的。面前这人,见过他的真容!
得采取行动。
这该死的疼痛却如附骨之疽,顺应那个阵法做好了穿越准备后,他本来就因为穿透界膜而身受重伤,因此才会无知无觉地倒在路上,被这女子救起。
宣玲珑一看见对面那个带着狐狸面具的修长身影的时候就被触发了阴影。
这该死的熟悉的感觉!
此时不滑跪,更待何时!
“不知尊主大驾,尊主但有吩咐玲珑在所不辞!”
一个滑跪,宣玲珑单膝跪下行了大礼。
半晌却没有听见尊主回音。
她等了又等,忍不住鼓足勇气抬头往上看。
她看见了什么?她恨不得自戳双目。尊主秘事也是她能看的?
思绪跑偏一下,都怪小绿-也就是她近来最宠爱的绿衫侍女-最近可爱给她拣些无厘头的趣事来讲。
申屠渊却没有把心思放在宣玲珑身上。若不是这魔女自报了名字,他都快想不起这是哪个了。
扣着的手腕在微微地发着抖。
申屠渊发现,从他们见面开始,这个人额头的冷汗一直没有消去。这下似乎是痛得极狠,身体下意识蜷缩,竟是痛得半昏迷过去。他轻叹了一声,动作却是强硬地将对方揽住,难得温柔道:“放松。”
特殊的人。
如此特殊。
看到对方痛苦之下却仍然不能从面色中窥到半分,只是微微发抖的身体出卖了他。
他的心脏猛然收缩了一下,申屠渊敏锐地知道,有什么东西开始发生变化了。
转向宣玲珑的时候语气却仿佛由春入冬,或者说这就是他平常语气做派,“去请个魔医过来。”
说罢将半昏迷状态的乐正凛打横抱起,往内室走去。
宣玲珑犹豫一下,“尊主,属下略通医术,不如让属下先替这位公子诊治一番?”主要是,她心里有一个不太妙的猜测……
申屠渊将对方温柔地放在床榻之上,回头:“你来。”
宣玲珑平了一下心气,上前,搭脉。
这手一放,冷汗就下来了!
她亲手吩咐喂下的噬心毒,她怎么可能诊不出来。
看着床边眉目冷凝,霸气天成的尊主,他此时甚至还带着那狐狸面具,将那压迫感去了几分,便是这样也让宣玲珑胆战心惊了。
“扑通”一下。宣玲珑双膝猛然跪地,妖艳美人哭得真情实感:“尊主饶命!属下不知道这位公子是尊主的落跑心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