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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终夜 七月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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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夜 七月十五

鬼门大开 百鬼夜行

叶家的大祭,在七月十五月上中天的时候开始。

纸扎白轿,惨白丝缎喜服,雪白胭脂点上唇角,满头银簪——你出嫁了。

你在上轿前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拜托白?去救张仕安,你想,哪怕有一个人得救也好,哪怕不是你。

月亮像只白惨惨的盘子挂在天上,花轿在月光下颠簸摇曳,四周极静,只有轿夫整齐的脚步声和你轻而浅的呼吸。

喜锣丧调,唢呐终歇,花轿落地,轿夫退下,片刻之后四籁俱寂,你面前灵幡一般的轿帘轻动,周影一身纯黑喜服,在轿外笑吟吟地向你伸手,你垂下眼,自己掀帘而出。

他毫不在意,收手扶轿温柔叮咛,“小心脚下。”

花轿停在祠堂最深处那个只有历代族长大祭时才能进的院子里,屋檐下头挂着雪白的囍字灯笼,周影向前一步,推开了那扇黑漆大门,向你微微躬身——

你小心翼翼地攥住袖子,踏进去,仰头张望,直达屋顶的巨大神龛上密密麻麻的牌位带着一种巨大的压迫扑面而来,你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周影一把扶住,你听到身后大门吱呀轻响,关拢在一处。

门内和门外的世界被安静地割裂了。

周影非常绅士地放手,你在苍白灯影里看着你所有先祖与她们配偶的名字,看着一段一段被浓缩成一个牌位的人生——不对!等等!不对!

你猛地睁大眼,扑到神龛前!你没看错,是的,历代叶氏族长的牌位旁边配偶的牌位上面都是同一个名字!她们所有人的丈夫都是一个人——

那个名字是——朱辰胤!

这是怎么回事?!

身后传来一声清浅低笑,你猛地回头,一身黑衣的周影安静地站在惨白色的灯影里,温和的看你,他颇有余裕的点头,轻声道,对,都是同一个人。

说罢,他走过来,牵起你的手,你转回来才愕然发现身后神龛不知何时无声移动,现出一道窄小的暗门。

那像是一个通往地狱的入口,里头黝黑,没有风也没有光。

你的本能告诉你,所有的答案,就在这扇门后——你只能与他一同走进去。

你浑身僵硬,如同一尊提线木偶,被周影牵着,走入暗门。

在你踏进漆黑甬道之后,暗门无声掩上,四周刹那伸手不见五指,你什么都看不到,全身绷紧,下意识地握紧了周影那双牵着你的,冰冷的手。

无比浓烈的,冰冷而甜腻的香气从甬道的一端涌来,将你整个人包裹覆盖——

周影牵着你的手,你攥紧左手的袖子,你们不徐不疾地前行,他说,小清儿,长路漫漫,左右无事,我给你讲一个故事罢。

“这个故事很长很长,它的最开始,要从一千一百年前讲起啦……”

一千一百年前,唐武宗灭佛,巫天秘教池鱼之殃,被皇权碾得粉碎,巫天秘教最后的大觋朱辰胤带着残存的信徒与家人,逃到了一个海外无人荒岛,苟延残喘。

就在朱辰胤以为自己会就此困死在这个小岛上的时候,他在这个岛的中心,发现了一株万年白?树。

在巫天秘教的记载中,昔年娲皇鲧帝合力绝地天通,断绝灵脉,自此人间妖灵精怪逐渐消亡,至于巫觋,也随着力量的流失,从上古三朝的代诸神言,沦落到走街串巷的下流营生。

朱辰胤也是这样,他与他的父祖用尽一生研习着刻在龟甲、竹简、写在帛书上号称可以驱役神鬼的秘术,却没有丝毫用处,他那些让信徒惊叹臣服的“神迹”不过是江湖骗术罢了。

——自己就是个骗子,他一心一意地这么认为,直到,他找到了这颗白?树。

它是朱辰胤所知道的,唯一一个在绝地天通之前就存在、现在依然留存此世的灵物,在碰触到那棵白?树的一瞬间,他就知道,这棵通体血红,叶干花枝若琉璃一般的树能达成他的任何愿望。

它体内蕴含着远远超绝此世的丰沛力量,碰触它的刹那,朱辰胤神识动摇,只觉得自己倏忽一息之间,做了一个万年清梦。

他在那一息万年的清梦之中,看到了万年之间这颗白?树的记忆。

他看到沧海桑田,看到巨大的蛇尾的女子慵懒地盘踞在白?树上——

朱辰胤在那一瞬,窥探到了掀开一角,此世的真相。

他无法承受如此多的信息,朱辰胤倒在白?树下,从身上每一个毛孔溢出血,在生死线上足足挣扎了七天七夜。

等他终于恢复意识,他不顾一切阻拦,他颤抖着匍匐在了白?树前,敬畏地称它为“血神”。

从这一刻起,巫天秘教的残裔抛弃了自己信奉的古老诸神,转而信奉可以赐给他们力量,血色的新神。

而在人类的祈祷与祈求中,本来无善无恶的神树,因为人类的祈求,意识到了“自身”的存在——它的灵识开启,某个意识,在白?树的中心诞生。

这团意识听着人类饱含爱与憎、善与恶、高洁与卑劣、明与处,各式各样的祈祷,渐渐的,这团灵识彼此分离。

倾听人类恶念的部分重浊,留在了白?树内,倾听人类善念的部分清逸飞升,成为树梢一团清气。

而此时的朱辰胤已经垂垂老矣,前半生自以为是骗子却叱咤风云,野心勃勃又在瞬息间被皇权碾碎,后半生依靠白?树的力量,获得足以倾覆天下的秘术之力,却不能离开荒岛的男人,在将死的时刻,内心产生了巨大的恐惧与不甘——

他明明已经获得力量了!他明明已经远超过自己所有的先祖了,可他却要死了!像条狗一样不为人知地死在一个海外荒岛上,他得证大道还没向那些迫害他的人报复啊!他不甘心、他不甘心!

于是,他向白?树许下了一个荒谬的愿望:他要活下去,长久的活下去、用他最年轻最美好的样子活下去,永远的,拥有强大的力量与年轻的□□活下去!

垂死的老人听到了虚空中一声怜悯轻叹与轻笑。

回应他的,是白?树的恶念。

他可以永远的活着,他可以拥有强大的力量和最年轻美好的□□——这些都可以。只要他献上祭品。

白?树要的,是朱辰一族从此以后所有血脉子嗣的性命。

朱辰胤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那一夜,整个岛上的居民几乎全部被从地下蔓生出的血色树根屠杀殆尽。

——整个岛屿上都是白?树,不,准确说起来,是白?树构成了这个岛。

土层之下构成整个岛的,就是白?树的树根,那些血红的树根破地而出,卷起朱辰族人,吸干他们的血,朱辰的血裔惨叫着死去,仅存的那些颤抖而绝望地跃入大海。

在他的亲族一一死去的时候,把他们献祭的罪人跪在白?树前,获得了他梦寐以求的长生不死。

——但却不是朱辰胤想要的长生不死。

白?树做到了它所许诺的一切——他将朱辰胤转化为了自己的一部分。

他确实长生不死,他确实拥有强大的力量,他也确实保持着自己最年轻完美的□□——但他不过是一棵植物罢了。

朱辰胤根本无法离开洞穴半步。他疯狂地诅咒、叫骂、哀求,但吃饱了他族人血肉的白?树似乎陷入了永久的沉睡,对自己一点小小分枝的喧哗无动于衷——直到六百年前。

荒岛上在六百年后,再一次迎来了逃难的叶家。朱辰胤在其中一个灰瞳女子的身上意外的发现,叶家女子的血脉里居然隐约流淌着有上古尊神的护佑——那位尊神在南方被称为四天灵王,在北方被视为众狐之首,但是在巫天秘教的仪轨中,则被视为司掌秘术的尊神玄翼大君。

朱辰胤没有想到,这位以乖张著称的尊神,居然真的存在,居然还真的有护佑流传。

虽然那点护佑已经稀薄得几不可见,但朱辰胤却如获至宝——足够了,足够了,这一点护佑与他的秘术结合,足以让他获得可以在这个岛屿上行动的自由。

朱辰胤利用“血神”的名义,与叶家做了交易。朱辰胤庇护她们、给叶家财富,而叶家每过二十年,都要贡献出一名少女在祭典上与他成婚,完成二十年一次的秘术——他假借婚仪,将自己纳入叶家的族群,从而在秘术的有效期内得以成为玄翼大君的眷属,暂时终止他与白?树的联系,从而获得为期二十年的自由。

只不过,他还是没法离开这个岛。因为秘术的本质只是用玄翼眷属的身份暂时覆盖掉他白?眷属的身份而已。

但这对五百年来一寸不能动弹的朱辰胤来说,已经好过太多了。

他离开白?树之后,利用秘术将山谷隐藏起来,能看到它的只有与他同个血脉的族人或者与白?树相关的人——是的,他还有族人活着。

当年那些躲避屠杀跳入海中的朱辰族人中有运气极好的,飘到大陆活了下来,他们以为自己得救了,然而,并没有。

——即便离开了那个岛,朱辰血裔依然是“血神”口中的祭品。

从岛上离开的朱辰一族,从此之后,无论身在何处,只要年过二十,在心脏上方就会出现一朵血红色的白?花,而当月亮第十三次满月的时候,他们就会失去全身的血液,成为一具惨白的尸体。

这些人想要活下去,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回到岛上,杀掉朱辰胤,终止他与白?树的契约。

“……二十年前,就有个朱辰家的小子上了岛,你别说,还挺能干,差点就让我功亏一篑,当时要不是亏了芝华太爱我,拼着自己双脚不要也要救我,我说不定就真死了,虽然祭典最后还是成了,我也还活着,但是……那小子带走了我本来预备的新娘。你娘可是灰眼睛啊,那是玄翼大君庇佑深厚的象征,六百年来也就那么几个,居然就被带走了……啧……”

周影的脚步声与他的说话声同时停住,他轻轻一弹指,你只觉得四周忽然亮如白昼,急忙用右手捂住眼睛,周影的声音与光、与甜腻而冷的香气从四面八方无所不在地向你涌来。

周影,不,是朱辰胤,他的话语,将你脑海中所有的线索串联了起来。

朱辰胤慢慢松手,光扎得你眼睛疼,你不敢睁眼,微微眩晕。你听到朱辰胤的声音,又似乎不是他的声音,像是他一个人说话,又像是无数个人在说话,他说,我啊,是真没想到,我本来以为那小子的家系早该断了,没想到还有后人,在二十年后,我居然看到了跟二十年前那小子一模一样的脸呢。

——张仕安!他说的是这个二十年后再来的人是张仕安!

你忽然明白了朱辰胤之前饶有深意的那句,你谁都别信。

他早就知道了,早就知道张仕安是朱辰后裔,来杀他的人。

所有的疑点在这一瞬全部串起来了。

怪不得你觉得张仕安与周影某些时候微妙的相像,因为他们都是来自同一个血脉,即便一千一百年的时光将血脉拉远,却依旧有相似之处。

张仕安是朱辰后裔,他想要活下去就要杀掉朱辰胤,但他想要登岛,要么是被叶家允许,要么就是与叶家的人一起上岛——他的父亲或者兄弟早在二十年前就来过这个岛上,带走你的母亲,他早就知道你是叶家后代,他算好一切,利用你登上了这个岛屿。

白?所说,来到过这个山谷,碰触了白?树的,也是张仕安。

他确实能看到白?和白?树,白?猜的没错,张仕安以前一直在伪装而已。

然后,另外一个疑点也豁然开朗。

你终于能睁开眼,但是视线中一片带着碎金光点的雪白,还暂时看不到东西,你嘶声道:“是你,对么?利用姨妈的死陷害仕安?”

朱辰胤微笑,姿态从容,“对,是我。”他若无其事地道:“袁夜和芝华争吵失控,失手误杀了她,我恰好路过嘛,你知道,芝华很粘着我,时时都要我陪——我就让袁夜把尸体放到他房里,结果……啧。袁夜到我房里想求我放过叶蓝和叶萌,却被当成我杀掉了……说起来他们两口子真是一样倒霉啊。”

听到他情深款款地唤出“芝华”二字,你只觉得由衷地恶心。

你的眼睛终于能适应四周光线,你发现自己自身于一个巨大的山洞之中,前方是一片硕大的“血池”。

你梦到过这里的,你往上看,果不其然,你看到了梦中那棵血红而巨大、琉璃色的树——你知道,那就是白?树。

你慢慢转头,看着朱辰胤。他正用一种异常奇妙的眼神看你,语气不可置信,他说,啊,说起来,你现在还护着张仕安?

你也不可思议,你心想,仕安没有伤害过我,他亲人救了我母亲,他也只是利用我登岛而已,他也是为了自保,他有什么错?

朱辰胤死死地看了一会儿你,装腔作势地咋舌道,你真不知道?

你浑身一凛,沉默不语,朱辰胤一挑眉,慢悠悠地朝你逼近,你往后退了一步,他满怀恶意地笑道:“说说别的吧,嗯……就说你母亲死去的那天吧,已经沉默了一千一百年的白?树居然主动对我提出了交易,它要我给他一个祭品,我就可以彻底自由,长生不老,拥有强大的秘术,保持着最美好的样子,可以离开这个岛,去到任何地方——我为了这个,不惜把袁夜最小的儿子杀了,威胁他,让他给我把祭品带回来。”

说到这里,朱辰胤仰头看向那棵树,语气带着一种近似于憎恨的快意,“……不过没用的,走不了啦。你和你的仕安哥哥谁都走不了,能离开这个岛的,只有无罪之人,还有……献上祭品之后的我。”

说到这里,他似乎乐不可支,猛地复又转头看你——

他的身体丝毫未动,颈子扭出了人类决不可能的弧度,他像只夜枭一样侧头,蜜珀色的眼睛显出一种野兽一般的光。

他一动不动,但是他脚下的影子在蠕动,就像是什么被勉强捏合在一起的怪物一样,分离、吞噬、颤动。

满布洞穴的血色枝干上慢慢生出了一张又一张的脸,那些脸与你面前的男人都有几分相似——那是朱辰胤这六百多年间曾经用过的面孔。

男人惬意微笑,露出了雪白的牙齿,他说,你猜,这个祭品是谁?

你当然知道,那个祭品是你。

你没说话,你攥住左手的袖子,往“血池”的方向退了一步,朱辰胤逼近你,笑意盈盈,“他这次带来的帮手,可没上次好用呢。”

帮手?你脑中飞转,朱辰胤说的是谁?难道是白??但不对,白?不是张仕安带来的,根本与张仕安没关系,还是说……你意识到,也许连朱辰胤也不知道白?是谁。

根据现在的情报看来,你认为白?就是白?树,只不过并非与朱辰胤做交易的恶念,而是那团栖息树顶的善念。

你连大学入学考试都没有这般绞尽脑汁,所有信息在你脑中聚合飞快运转,你在脚跟抵上“血池”边缘树根的刹那,将一切信息拼凑了出来:朱辰胤是个强大的秘术师,但是从你登岛开始,他至今一次秘术也没有使用过;二十年前祭典期间他险些被杀,救他的反而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叶芝华;然后大火、烧毁、叶芝云出逃;与叶家女子成婚是为了用玄翼眷属覆盖掉白?眷属,让他可以获得自由——

你脑海中闪过一个不可思议的结论,你双脚都抵在“血池”边缘的树根上,双手背在身后,左手的袖子里,一个冷而坚硬的物体无声无息地滑到你掌心。

那是打火机,你小心翼翼藏起来,带上花轿的东西——感谢叶家守旧,阖家仆妇都没见过这稀罕玩意儿,只当真是你说的叶芝云的遗物。

你拨开打火机盖子,一瞬不瞬地看着朱辰胤,冷声道:“……我猜,在大祭期间内,你是不能使用秘术的,对吧?”

这句话说出口的一瞬间,你就知道,你说对了。

朱辰胤那双蜜珀色的眸子猛地一细,他往前跨了一步,神色凶戾地喝道:“你怎么——”

而与此同时,你的眼睛猛地张大,你惊恐地望着他身后惨叫出声,朱辰胤亦是一惊,他飞快回头,但是他身后什么都没有——

就在他回头的一瞬,你手中已经点燃的打火机被你用尽全力抛向了白?树液形成的“血池”中心!

你记得的,你在叶萌那里看到过的关于白?树的记载:其状如谷而赤理,其汁如油,燃则长夜不灭,饮则长生。

盛大的火焰腾空而起,朱辰胤回头,看到的就是熊熊燃起的烈火和你的微笑。

朱辰胤与白?树双重的惨叫震荡了整个山谷!

你感觉到地面、整个岛屿都在惨叫摇晃!你直接摔进“血池”,根本来不及挣扎,你就被油一样又厚又重的树液裹着往下沉!

而就你落入池中的一瞬间,你正如昔年的朱辰胤一般,刹那千年,清梦万端。

你碰触到了白?树的记忆——不,准确说来,是白?的记忆。

那个微笑着,温柔甜美的青年的记忆。

也是,你的父亲的记忆。

是的,白?既是神树的一部分,也是你的父亲。

在一千一百年前,完成了与朱辰胤的约定,白?树的恶念力量耗尽,陷入了长久的沉眠,而那团凝聚在树顶的善念,则在长久的岁月中终于得以孕化成了人形。

秀美温柔的少年从“血池”中诞生,他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叶芝云。

灰眼睛的叶芝云、玄翼大君给予最多庇佑的叶芝云、整个叶家唯一能看到白?山谷的叶芝云——这些树灵都不在乎也不懂。

懵懂无知,善良天真的树灵只知道,心软的叶芝云、脾气执拗但又很容易心软的叶芝云、会为了别人受伤而难过的叶芝云、爱哭爱笑的叶芝云、给了他“白?”这个名字的叶芝云、

还有,在雨后的一架藤花下,踮着脚,红着脸,轻轻在他面上吻了一下,他爱的叶芝云。

然后,叶芝云怀孕了。

她所孕育的是一个非人非鬼非神也非灵的孩子,这个孩子不应存在,尚且还在母亲腹内,胎儿就被整个世界的法则排斥,叶芝云几番欲死——但是这个孩子的父母宁死都想要把她生下来。

叶芝云也好,白?也好,都愿意付出一切,只想她生下来、活着、长成一个漂亮的姑娘。

白?付出了自己全部的力量,保住了叶芝云腹中的孩子。

这个孩子,就是你。

通过白?了解到这个岛屿过往的叶芝云很清楚,她与白?的孩子一定会沦为牺牲品,唯一能保住这个孩子的办法,就是离开这个岛——即便这意味着她要和所爱的人分离。

就在叶芝云与白?策划逃离的时候,一个陌生的青年作为新聘的木匠登上了叶岛。他是朱辰的末裔,为了杀死朱辰胤而来。

青年已经成婚了,有贤惠能干的妻子,一个敦实的大胖小子和还在母亲肚子里揣着,不知道男女的老二,他充满依恋地给叶芝云看自己妻儿的照片。上头是个美丽的女子笑意盈盈地抱着一个婴孩——这张照片你见过,那是张仕安最珍贵的东西。

啊,那这是张仕安的父亲了,你在这场清梦的边缘想着。

那个青年对叶芝云恨恨地道,无论如何得杀了朱辰胤,不然我都看不到我家老二生出来——他与叶芝云和白?一拍即合。

——与其逃亡,不如杀掉朱辰胤,永绝后患。

他们差一点就成功了。

三人联手在祭典上险些杀掉朱辰胤,大火骤起,却功亏一篑——在那场大火中,深爱朱辰胤的叶芝华宁肯失去双脚,也要保护他。

祭典的最后,白?耗尽仅剩的力量,沉入“血池”,青年只来得及带着叶芝云一起逃走,但就在她离开叶岛,抵达大陆的瞬间,白?树的恶念从长久的沉眠中苏醒了。

叶芝云腹中的孩儿拥有白?树善念几乎所有的力量,而随着她的离开,“血神”失去了将近一半的“自己”。

它的本能告诉它,找回另外一半自己,它要完整。

叶芝云为了保护你,就此改名易姓,不允许你唤她母亲来断绝亲缘,混淆因果,远离叶岛,她反过来利用秘术,遮蔽你的存在,只要到了二十岁,熬过这场大祭,再送你出国,至少你就安全了。

但叶芝云死在了这场大祭之前,保护你的屏障随着她的死去而消散。

屏障消散,你的存在被“血神”查知,爱人的死,即便千里之遥也依然唤醒了白?——但同时,恶念也醒了。

失去了所有记忆,只固执记得恋人给与自己名字的善念在叶岛游荡,而恶念则迫切地希望自己力量完整。

恶念向朱辰胤提出了新的交易:把叶芝云的女儿带回来献给“血神”,他就可以保持长生不老与力量,获得离开这个岛屿的自由。

然后你看到自“血池”中再度醒来的白?、偷偷潜入山谷的张仕安——这场清梦就此戛然而止,你的意识也慢慢消散。

你沉向“血池”的最深处,那里无数血红色的根茎即便被水面燃烧的大火压制着依旧蠢蠢欲动,它们如同鬼影,向你伸展——

就在你即将失去意识、被树根捕获的刹那,温暖雪白的光芒笼罩下来,将你包覆其中——白?来了。

他放出了张仕安,他来救你了。

“血池”刹那沸腾!你被白色的光包裹,像是被巨人的手攥住丢开一样,朝谷外飞去!

山石崩塌、神树咆哮,耳边是完全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叫,你的视线动摇,触目血红,但你清楚地看到漫天烟尘中,白?,你的父亲回头深深地看你,对你笑了一下。

然后他化作一道雪白的光,迎着从燃烧的“血池”中狰狞而起的血红树根冲了过去——

你重重地摔到地上,地动山摇,山谷崩塌,你根本站不起来,但你不顾一切地想冲回去,爬也要爬回去,你刚要动作就被一只手攥住——你看到了张仕安。

这个像你哥哥一样保护你,却也利用你的男人满头满身的伤和土,他只看了你一眼,只说了一个字“走!”

是啊,你必须走。你不能回去,你要活下去,无论如何也要活下去离开这个岛。

你告诉自己,尉迟清因,你现在能站在这里,是阿娘和白?拿命给你换的,你要活下去,要活下去啊!

你踉踉跄跄地抓着张仕安的手往外跑,你呼吸着炙热的空气,肺跑得发疼,嗓子里似要浸出血,但你不顾一切地跑着,摔倒了爬起来,眼泪滴下来,落在伤口上,疼得不痛不痒。

夜色漆黑,你什么都看不清,你除了自己的喘息,什么都听不到。

你不能停,不能回头,你只能哭着、淌着血往前奔逃。

你们终于跑到鹰嘴崖,叶萌正在那里手脚发软地解小船上的缆绳,张仕安抽出猎刀,几下砍断绳子,你抖着手和他合力把船推下沙滩,叶萌连滚带爬地扒着船帮也上了船,你正要去拉张仕安上船,他却一把挥开你的手,用尽全力,将小船推向大海。

小船飘出,月光明亮,你这才看到张仕安胸前一片血红——他的胸膛上有一个树根彻底贯穿的伤口,发着黑,血不断的淌。

他看着你,微笑了一下,声音是如常的温柔,他说,清因,对不起啊,骗了你,不能跟你一起回去啦……想要离开这个岛,只能是完全无罪的人,我杀了人,走不了了。

他摇晃了一下,终于将那一点支撑他到现在的最后一口气耗尽,他向后栽倒,被漆黑的海水淹没。

你知道,是他杀了袁夜。在他拿出猎刀的一瞬间,朱辰胤语焉未详的话如同一道闪电,劈过你的脑海。

张仕安在七月十四被白?放出来的时候,他没有立刻去和你们汇合,反而利用叶宅发现你们不在了,大队人马出去搜寻,宅内人员空虚的当儿,蛰伏在朱辰胤居住,试图一举击杀朱辰胤。

但是,当时朱辰胤和叶蓝已经前往鹰嘴崖守株待兔,他错杀了到朱辰胤房内想要给女儿们求情的袁夜。

所以张仕安才会很晚才和你们汇合,才会在鹰嘴崖下看到朱辰胤而大惊失色——他以为他已经杀掉朱辰胤了。

你的眼睛已经流不出眼泪,你呆呆地跪坐在小船上,看着张仕安倒下的方向,脑海一片空白。

海水有节奏的起伏,船渐渐行远,你手上忽然一疼,神智一下被拉回,你低头看去,只见叶蓝满脸恐惧地抓着你的手。

她死死盯着你,小声说,杀、杀过人就离不开这个岛了么?

你的呼吸猛地一窒,戒备看她,她却全然未觉,只是充满恐惧地抓住你的手,絮絮叨叨地道:“我不是故意要杀他的,我不是,我想让庆书带我走,我求他,他不肯,他说他喜欢姐姐,既然周少爷要娶你,那他要娶姐姐……他、他推我出去,说我不知廉耻、说我恶心……”叶萌的眼睛诡异地明亮着,漆黑的瞳仁像是两簇业火在烧,“我好生气、我又难过得很,我、我推了他一把,哪知道,他就撞到头,死了……”

是她杀了庆书。你现在正和一个杀人犯在一条小船上,独过汪洋。

你深深喘息,吐掉嘴里一口带血的唾沫,小心翼翼地把手从她掌心抽出来,叶萌好无察觉,她抓着你的袖子,整个人病态的兴奋,语无伦次又极快地说话。你勉强拼凑出大概,越听越心惊。

误杀庆书之后,叶萌哭告袁夜,袁夜帮助她分尸,把头颅抛入海中,伪装庆书失脚坠亡。

而你猜测,这一切都被朱辰胤看到了,所以袁夜才去他的住处向他求情,以至于被张仕安误杀。

你看着因为恐惧而亢奋的叶萌,慢慢不着痕迹地立起膝盖,改成半跪的姿态,戒慎戒惧地看着她,而一直喋喋不休的叶萌猛地住嘴,她面上的血色刹那褪尽,她满怀恐惧地盯着你身后,发出了惨叫,“庆书,不要过来!”

这一声声嘶力竭,你本能回头,只看到身后的海面上,一个男子探出半颗头颅,阴森森地看着你们。

你瞬间手脚发软,所有叫声都被闷在喉咙里,叶萌猛地站起,向后倒退,一下踩在船边,翻了下去。

——你甚至于来不及拉她,一个浪头打过,就什么都不见了。

而这时你才看清,月光粼粼,那个所谓的男子,不过是一块露出海面的礁石罢了。

——只有无罪之人才可离岛——

你手足绵软,动弹不得地瘫倒,眼前一片发虚,你茫然地看着浩渺海波,心内脑内一片空白。

不知过了多久,你忽然惊醒一般抬头——

叶岛已经完全陷入了火海,火光映天,风声凛冽,偶尔送来几声燃烧的哔啵声和惨叫——它就如同一朵盛开在大海深处,巨大血红而不祥的花。

然后,你看到了叶蓝。

叶家的长女站在鹰嘴崖上,冷冷地看着你。

她维持着一贯高雅的仪态,双手虚虚拢在身前,看着你,不言不动,如同一个站在城头,即将亡国而依旧不失尊严的女王。

你最后看到的,便是红莲一般盛大的火焰中,站立着,丝毫不动摇的叶蓝。

然后她和整个岛屿都被巨大的火焰席卷吞噬。

起风了,小船飞快前进,岛越来越小,变成一个燃烧的火点,最终消失不见,而在你身后,太阳升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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