阊阖哐当一声,单膝而跪,道:“我等阻拦不力,让这等宵小惊扰城主,还请城主责罚!他尚有同伙,在药圃偷药,里应外合,已一并捉住了,是否双双卸去手脚,制成药泥,还请城主示下!”
楚鸾回也被逮住了?
叶霜绸眼看他颈上的脏血,把殿下最服帖的一身寢衣都打湿了,眼前顿时一黑,一股恶气直冲天灵盖。
“殿下的衣裳……你!剥了你的皮,都不够抵的。”
有外人在,再多的火气也不能发作了。单烽只用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盯着谢泓衣,顺手掖了掖被角。
“话说到这份上,刀斧手也备下了,殿下为何不召?”
叶霜绸见谢泓衣神色恹恹,并无开口的意思,更是悲慨万分:“还不是你胁迫!”
单烽道:“连真正的不速之客是谁都不知道,这护卫的差事,该换能者居之,你不明白?”
他向安梦枕中一拂,将一根粗黑毫毛拈在手里。谢泓衣目光一掠,果然道:“你出去吧。都退下。”
叶霜绸惊得目瞪口呆,全不知殿下对他格外的容忍到底从何而来,却到底不敢违逆谢泓衣的意思,扭身向门外奔去,将披帛旋得如怒潮一般。
烽夜识趣地斜滑于地。
目送她背影去后,单烽方才笑了一声:“城主是不想让她知道,她织的的安梦枕被人动了手脚吧?”
城主府固然戒备森严,却也拦不住有些阴潜入梦,暗渡陈仓的东西。
单烽捏了捏枕头,从缎面底下抽出一张符纸来。他的手极稳极巧,如变戏法一般,符纸完好无损的同时,竟丝毫不曾扯散枕上那些细密的针脚。
这一道符上的字迹便清晰得多,虽依旧潦草,却笼罩着一层玄奥而妖异的光芒。
单烽眉头紧皱地认了一会儿鬼画符。依稀是四个字。
——乐……极……生悲。
什么玩意儿?
单烽自己就有个符阵皆通的师兄金多宝,当世灵气稀薄,不论是画符还是布阵,都得五行之精不要钱一般洒下去,配上法诀,方能引气借势。
像这样轻飘飘一张黄纸,几抹朱砂,竟也能有奇效么?
即便如此,这背后的把戏也不难看穿。
单烽:“这符纸放在安梦枕里,怪不得会使殿下噩梦连连。”
谢泓衣道:“你不是长留中人,别叫我殿下。”
“这么亲疏分明?那些管你叫殿下的,想来一个个都深受你荫蔽,你不怀疑叶姑娘?”
谢泓衣道:“不是她。”
单烽盯着他,道:“那更不妙。敌暗我明,就你那些黑漆漆的傻大个儿,干不了动脑子的细活,更挑不起杀伐决断的担子。这都有人摸到枕边来了,下一回再碰上你发作呢?你也要搂着他脖子喝血么?”
谢泓衣道:“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他面露嫌恶,两手却拢着赤弩锁,微微转动手腕,以单烽喉头的血气取暖。
十指舒展间,一点儿柔柔的余波,就如小蚁灵敏的触须一般,沿着伤口飞钻进去了。
单烽喉头滚动。
心里头都是火气,又掺进了一丝丝的痒意,更添烦躁。
好像……眼前人本就该是他的,能一把按进怀里,血淋淋地相贴,却有无数看不见的竖骨,横亘在彼此间。
“这算什么?”单烽道,“你明明很习惯我,为什么偏不能敞开了说话?”
谢泓衣冷冷道:“是有些恶习难改。”
“恶习,”单烽低声道,“我知道你厌恶我什么。”
“哦?”
“我是有许多事不记得了,过去浑浑噩噩,可现在,我找着了那个引子——谢霓!”
对着谢泓衣的眼睛,将这名字脱口而出,单烽心里竟是猛地一颤。
像对着多年前锈迹斑斑的镜子,呵出一口雾气,用力擦拭。依旧看不清,朦胧处更朦胧了,却能感到它沉默地映照着自己。
从长留那个虹底吹笛的小太子,到如今森然阴郁的影游城主。
时过境迁,眼前人可还会有半点动容?
谢泓衣颊侧抽动了一下,转过脸去,神色更为阴沉。
单烽很想喊他的名字,以此解渴,又怕聒噪太过,把人惹恼了,可到头来,还是没忍住,又低声道:“谢霓。”
“谢霓。”
“谢霓。”
他声音越来越低,枕边呢喃一般。谢泓衣面上还残存着一点怔怔的神色,却在某一瞬间,霍地抬眼,五指一收,以帘幔勒着他的脖子,用力一扯!
“你什么都不记得,违背誓言,还敢叫我的名字!”
誓言?
单烽一根手指扯住帘幔,心里一动。
“那是我记性不好,关背誓什么事儿?”
“在长留,只有背誓之人,才会忘记与之相干的一切。”
单烽难以置信:“哪有这样的毒誓?我若背誓,该让雷劈了我,否则,背信弃义,又一忘了之,连半点儿愧怍都不需担着,岂不是天大的便宜!”
这话一出,他立刻就回过味来了。
这些年的百思不得其解,和眼下的百爪挠心,怎么不算这誓言的苦果?
但凡能想起来半点儿往事,也不至于落到白塔湖血案的地步。
谢泓衣短促地冷笑了一声:“宁受穿髓苦,不违长留誓。背誓的人我见多了,越是不死心要记起什么,越是生不如死。做个没心肝的傻子,便不会吃苦了。”
单烽道:“你不想让我吃苦?”
谢泓衣幽幽道:“上古时,中央之帝,名为混沌。待人友善,却没有七窍,浑浑噩噩,目不能视,耳不能听,它的两位客人为了报答它,便要替它凿通七窍,谁知却是好心做了错事。”
单烽抬了抬眉毛:“不好么?”
谢泓衣冷笑道:“七窍一凿通,它便死了。”
单烽松了一口气,道:“一直混沌着,还不如死了。”
谢泓衣道:“你不混沌,你是混账!”
单烽道:“还以为你转性了,好好地讲起了故事,原来是要骂我。”
他伸手安好软枕,又仔仔细细摸了一通被角,道:“你知道的,我不听劝。谢霓,我守着,你睡一会儿?”
谢泓衣衣袖一拂,将他沿着敞开的殿门轰地摔将出去。
又哐当一声巨响,连烽夜刀也被毫不客气地丢了出来,一人一刀,难兄难弟,默然无言。
殿宇森森,素色帘帷一道又一道地拦断下来,谢泓衣深处其中,影影绰绰,弦月辉寒,哪里还有半点儿血脉交融时的亲昵之意?
谢泓衣幽幽道:“阊阖,我不束你手脚。闭门,逐客。”
当真是翻脸无情。
只要对谢泓衣有一瞬间的心软,便会被捏住脊骨,敲骨吸髓之后,还要一脚踢开,实在令人牙根与心口齐齐发痒。
单烽向爱刀数落道:“让你守牢了门,啊?守了个闭门羹。”
烽夜刀大声嗡鸣,哐当横倒在地上,转而与地上五花大绑的楚鸾回面面相觑。
这小白脸儿被捆了个结实,嘴里也塞了布,难怪一条巧舌没了用武之地。
那头阊阖眼睑上的另一双眼睛几乎倒竖起来,一重重黑甲武士,更是各个双目喷火,刀剑相向。
单烽道:“说实话,你们的确本事不济。”
黑甲武士正要喝斥,他便竖起一根指头:“嘘,別吵醒你们城主,他都多久没歇息过了。”
这话比什么禁令都管用,连劈下来的刀芒都立时消散了。
单烽道:“伤了你们的颜面,真不好意思。可老子就是这么想的。能者居之,这样吧,等他睡醒了,打一架,一起上。你们要是输了,腾个位置给我,不过分吧?”
他还当真在门外一坐,长腿一伸,抱着烽夜刀,守起门来,一只手却抚摸着地面。
阊阖四只眼睛同时眨了一眨,强压下怒意,似乎在观望着什么,有黑甲武士看不惯他的轻狂,正要呵斥,却被制住了。
“他没说谎,殿下睡了。”
要知道,谢泓衣性情多疑,极容易惊梦,有外人在时,是绝对无法入睡的。
此刻寝殿里的气息,却渐渐平稳安宁下去。
阊阖目露惊疑,在地上扫了一眼,又掺进了一丝欣慰。
和城主难得一见的安睡比起来,单烽那点儿出言不逊,也算不了什么了。
阊阖道:“演武堂,恭候。”
单烽道:“可以。”
“未得殿下传召,阁下再踏入寢殿半步,休怪我等不客气!”
“放心,他出手更快。”
阊阖一声令下,众黑甲武士不情不愿地散开了,照旧巡视,只是不乏龇牙咧嘴者,向单烽作势要抹脖子,后者只是咧嘴一笑,眼神中含着明晃晃的挑衅。
不远处,一朵纸做的红莲,漂在一泓黑影中。
是影子。
随着主人睡去,它也不乱动弹,却守在门边,只把红莲顶在额上,小烛台似的,轻轻吹动着莲瓣。
记忆中那么阴冷残暴的孤影,在它的主人睡去后,倒如白塔湖初见时了。单烽看着它,虽知道它在戒备自己,下起手来必不会留情,可依旧生出了一丝恍惚。
一夜生死搏杀,心绪激荡,却是前所未有的收获。
十年的雪中追逐,终于有了尽头,明知眼前是深渊,也得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