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陆铮声音一同响起的,是又一次划过长夜的惊雷。
惊雷过后,停在居民楼前的电动车似乎触发了警报,刺耳的鸣笛声响个不停。
程衍从未见过这样的陆铮,也从未见过这样朝着他歇斯底里的陆铮。
他记忆中的陆铮总是温和恬静的,可眼前的陆铮睁着那双圆润的杏眼,双目猩红,有一瞬间,他似乎真的感觉,陆铮不再是那个记忆中的鹌鹑了,而是他完全陌生的刺猬。
程衍愣了好一会儿,错愕的情绪才逐渐散去,而顶替那份错愕的,是长时间淋雨与听见陆铮回答后的愤懑——
“对!你说的没错!”
他也不自觉地拔高了音量,撑着伞朝陆铮迈近了一步,吼道:
“我就是故意一直站在你家小区的楼下,站在这里没有撑伞一直淋雨,我就是想看看,我就是想看看你陆铮的心是不是铁做的!”
程衍眉头紧蹙,沙哑的哭腔撕裂了他最后的理智,
“我就是想看看我就在这里淋雨,你陆铮会不会有触动,你会不会下来,能不能够对我宽容一点,能不能不要对我那么决绝!!”
陆铮沉默地与程衍对视着,她的眼中倒映出了程衍眼眶通红的模样。
“……我下来了。”
陆铮说:“如你所愿,我下来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呢?”
见程衍没开口,陆铮再次重新开口,“程衍,一段感情过去了就是过去了,人是要向前看的。”
“没有过去。”
程衍执拗地说道。
陆铮:“……”
“陆铮,为什么?”
程衍突然又低吼了一声,他紧紧地攥住了黑伞的伞柄,雨夜冰冷的雨珠顺着他的脖颈滑落,“你告诉我为什么,这三年的时间里你从来没有主动联系过我?为什么当时明明是你伤害了我,可是我却忘不掉你,而你可以心安理得地过了这三年,可以心安理得地再次喜欢上别人?”
陆铮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垂下眼轻笑了一声,“你说……这三年,你一直喜欢我,对吗?”
“程衍……”
陆铮重新抬起头,对上了程衍的目光。
她的那双眼睛,是那么漂亮。
在雨中,在灯光下,是那样晶莹明亮,可她目光中闪烁的情绪,程衍却看不懂。
那是过去的他以为只要时间足够长,只要自己足够主动就能够领会的情绪。
可现在,他长大了,依旧读不懂陆铮眼底的所有。
“这三年的时间里,没有电话、没有短信,我也没有任何你的消息,不是吗?”
陆铮轻声道:“我们分手了以后,你的所有动向我都不知道,就像你也不再知道我的动向一样。”
“可是你也是这样的啊!”
程衍脱口而出,“你也没有联系我,哪怕一次……”
他顿住了,情绪上头一瞬间,他突然想起了前年错过的那个电话。
“对,我也没有主动联系你。”
陆铮红着眼睛笑了,“现在想复合的人,也不是我。”
愤怒借着泪水与怒吼宣泄,当陆铮一字一顿的话语敲在心上,程衍的理智重新回归了。
他动了动唇,试想着辩解,可话到嘴边,所有的解释都变得苍白无力。
他不得不承认,这三年里,就像和程卿瑜说的那样,他一直在等待着陆铮的主动低头。
因为他潜意识认为,在这段感情中的过错方不是自己。
他期盼陆铮能够回头重新找到自己,期盼陆铮不要再像过去一样铁骨铮铮,期望她在这段感情中能够为了自己当时的意气用事低头。
可到头来,他被自己的情感迷惑了。
如今的种种,全是因为他认为——
陆铮和他一样,认为这段感情不可取代。
陆铮将伞柄拿偏了一些,她伸出手,用掌心承接着从空中落下的冰凉的雨水,
“程衍,你知道吗?自毁的方式确实有用,一个人可以用自虐、或者自毁的方式来折磨自己的身体与健康,从而获得自己想要获得的东西。”
“可是……”
她顿了顿,眼底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可是这种方式,只对在乎你的人有效。你的妈妈,你的爸爸,以及你的妹妹。你的自虐,只会让在乎你的人感受痛苦,他们会希望你不要再这样做了,而对你做出妥协。”
与此同时,昏暗的小区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与脚步声一同响起的,还有脚底踩进积水中溅起的水花声。
“我的爸爸在过世之前,就是用不吃药的自虐方式,试图让我和我妈妈对他妥协。”
陆铮一字一顿地说着,突然深吸了一口气,稳住自己发颤的手,
“他刚开始会告诉我,他不吃药都是因为我和我妈妈,是我们害得他自暴自弃,后来,他甚至都不说话了。”
“他只需要坐在餐桌上,面前摆着我或者妈妈做好的饭菜,他不动筷子,也不吃饭。”
陆铮说:“他就坐在那里,那双眼睛看着我——他看着我的每一眼,都好像在告诉我,都是你害的,因为你,我才会选择这种自虐的方式。”
带着水花的脚步声逼近了路灯下的两人——
“我恨死他了。”
陆铮红着眼对上了程衍错愕的目光,“我也恨死这种胁迫我的方式了。”
“这是达到自己诉求的——最不成熟、最幼稚、最伤人的方式。”
陆铮话音落下,那逼近的脚步声也逐渐停下。
程衍顺着脚步声的来源看去,只见在小区的拐弯口,出现了符雪、程远涛和程卿瑜。
程卿瑜的手上拿着两把伞,正喘着粗气,而跟在她身后的符雪和程远涛也不太好。
符雪的眼镜似乎因为长时间的奔跑,有些歪了,而程远涛那一向打理得整齐的短发,也被风吹得凌乱。
程衍目光一滞,符雪正蹙着眉,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那个一向对自己严厉的妈妈,此刻眼中溢满了心疼、气恼和无奈。
程衍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些什么。
“你该回家了,程衍。”
陆铮越过程衍,往前走了两步,对着不远处的三人轻轻地点了个头。
随后,她转身走走进了楼中,消失在了他们的视野当中。
一声清脆的“叮”声过后,陆铮走进了电梯内。
她轻车熟路地刷上了电梯的门禁卡,喃喃道:
“妈妈,我也回家了哦。”
……
陆铮推开门的时候,奔上来的是Friday。
Friday小小的脑袋不明白主人为什么回家了之后又出门,她也不明白为什么主人的裤腿是湿漉漉的。
Friday知道湿漉漉的裤子不舒服,但这并不妨碍它亲近主人。
它就这样笨拙又可爱地绕着陆铮的小腿来回打圈。
开门声响起的片刻后,邢忆柏从卧室内出来了,她的手上还拿着一套新的居家服。
陆铮从浴室出来时,她发现餐桌上正放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姜茶。
邢忆柏坐在餐桌的另一边,说:“我刚才把空调开起来了,你快喝了,别着凉了。”
“谢谢。”
陆铮轻声应了一句,走到了姜茶边,双手捧起了仍有些发烫的茶杯。
“铮铮……”
邢忆柏一脸犹豫地看向陆铮,好一会儿,才开口道:“你在怪他吗?”
陆铮没吭声,拉过了一旁的椅子,坐了下来。
她捧着姜茶轻啜了一口,整个人倚靠在椅背上后,才轻声道:“我怪他什么呢?”
陆铮的眼睛没有看向邢忆柏,她的眼皮半阖着,目光平静得不像话。
邢忆柏:“或许,你心里是不是有一点埋怨他……?”
邢忆柏小心地整理着措辞,多年的相处,她了解——她最好的朋友,并不像外人看见的那样恬静与温和。
陆铮的内里是有主见、坚韧、果敢的。
邢忆柏知道,正常的陆铮对程衍应该是不会有这样的情绪。
可……不知道为什么,她隐隐觉得陆铮心底对程衍有着一丝连自己都无法承认的埋怨在。
闻言,陆铮沉默地又喝了好几口姜茶,才轻轻放下了杯子。
她轻笑了一声,低声道:“我怪他什么呢?我是该怪他在拿到国外院校offer以后出国追求自己的梦想?还是怪他出生在一个家庭和睦、幸福美满的家庭?或者是怪他没有为我伤痕累累的人生负责?”
陆铮眉头微皱,嗓音中有着止不住的沙哑,“可是他追求梦想有什么错?人活在这个世界上,能够追求自己的理想是一件多么难得可贵的机会啊……他出生在这样令我艳羡的家庭中,又有什么错?我伤痕累累的人生,又为什么需要程衍他来负责?”
“他喜欢我,这是他的感情所向。”
陆铮顿了顿,“可是我不能也不该因为他的喜欢去拖垮他的人生。”
话音刚落,陆铮就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她接过邢忆柏递上来的纸巾,吸了吸鼻子,说:“当年分手,是我自己选择的路。是我认为我们之间不太合适,长此以往的成长氛围,让我和他变成了两种截然不同的人。我们的感情当时和现在面对的问题,都是一些在他人看起来并没有那么严重的问题。那么以后呢?当我们真的在一起,有了自己的小家庭以后,那些观念不合是否会衍生成更大的矛盾,直到有一天相爱的两个人从满眼都是彼此,到相看两厌?”
“我爸生病的那一段时间,我一直在想我和程衍的未来,虽然现在距离当时已经过去快两年了,我仿佛还是能够身临其境我那些失眠夜的辗转反侧。”
陆铮无声地叹了口气,“所以我选择了放手,我选择了错过。在当时的情况看来,我没有办法在我无数个备用计划中想到一个完美的未来,我想不到。”
“二十二岁的我,觉得那是个无解的局面。”
陆铮轻笑了一声,“就像我完全想不到,在我和他分手后的不久,我爸就走了一样。我和程衍之间,是错过了,忆柏。”
“错过,是过了,不是错了。”
陆铮眼底闪过了一丝晶莹的泪光,“既然他没有错,我又为什么要怨恨他呢?”
“……”
邢忆柏目光平静地看向陆铮,只见陆铮又端起了姜茶的杯子,一口一口地喝着。
“铮铮,只是因为这个吗?”
一个看似离谱,却让邢忆柏有种异样的猜测在她心中成型。
在陆铮困惑的红眼中,邢忆柏听见了她自己的温声细语,“你和程衍之间……和书房抽屉里那个被擦得干干净净的手机,有关系吗?”
邢忆柏话音刚落,只听“嘭”的一声。
陆铮手中的姜茶杯从手中脱落,摔在了餐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