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将我们带到前厅,二月红已在半道恭迎,那是个相当俊雅的青年,阴柔的面相透着男子才会有的硬朗,他已从春桃口中知道事情经过,我们刚一站定,二月红便抱拳作揖。
“多谢三位将我夫人送回,在下二月红,恩人里面请。”
张海楼过惯了不羁的生活,来了长沙被人点头哈腰的,竟然一点儿都不适应,不由得感叹自己果真是山猪吃不了细糠,反观张海侠就很自如,天生少爷的命。
我对二月红的记忆,只有他唱戏的动人,和对自家夫人的专情,在这个旧社会,男人三妻四妾太正常了,他又是大户人家的老爷,去世前再无续弦,实在很可贵。
“其实只是举手之劳。”我对二月红道,小时候,我听他故事,叫他二爷爷,如今在我面前的,就是个跟张海楼和张海侠差不多的青年,我一时间也很难进入状态。
要不是对他好奇,我肯定早走了。
仆人倒了三杯茶,是上好的毛尖,张海侠细细品味,他和张海楼不同,后者喜欢洋人的咖啡和酒,他喜欢茶。
“三位,也姓张么?”二月红道,他观察我们三人,最终将目光落在我身上,“是佛爷的门客?”
我谨慎措辞:“算是……还没被佛爷认证,但已经住在他家的,有待考察的亲戚。”
二月红笑了一下:“姑娘说笑了,之前便听说佛爷府上来了客人,想必就是三位了,幸好夫人有幸蒙三位帮助。”
面对客气又有诚意的权贵,张海楼也只能正襟危坐,他看得出来,对方是真心言谢,说明对自己的夫人相当重视,可这么重视,却不陪着逛街,还是比自己差了一些。
要是他的夫人身体不适,绝不会让对方落单。
张海楼看了看我,骄傲的挺直了背。
二月红问我:“方才听春桃说,姑娘会医术,不知是否为真?”
他不认识我,我却叫了他十几年的二爷爷,二月红的过分客套,我实在感到很有压力,于是说:“我叫张启玥,您直接叫我名字就行,我的确是学医的,但学的是西医,之前夫人的症状,我只是刚好知道要怎么处理,您不用这么客气,”要不是张海侠,我其实不打算多管闲事,现在想想还有些汗颜。
二月红没想到我会用“您”,虽说自己在长沙有头有脸的,但平日里,他很少用上位者的姿态对待他人,我一个素未蒙面的姑娘对他如此尊称,二月红很是意外。
他看了看我身边的两个男人,比起我的拘谨,倒是坦然许多:“启玥姑娘既是学的西医,不知可否替我检查一件东西?”
张海侠立刻明白,二月红放着病重的夫人不管,跑来招呼我们的用意,是有所需求。
张海楼看了一眼张海侠,显然他们都意识到了这点。
不过两人没有反对,二月红给他们留下了不错的印象,而且茶也很好喝。
“可以。”我道,“是医药品吗?”
二月红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用过的玻璃瓶,只有拇指大小的容量,一看就是用于静脉注射的药剂。
玻璃瓶是空的,已经用了,他对我道:“姑娘可否判断这瓶子里装的是什么药?”
我当里面之前是装毒药的,接过来没敢凑太近闻,张海侠却敏锐的嗅出味道,对我说:“是麻药。”
“麻药?”我凑近闻了闻,的确是这个时代麻药的气味儿,张瑞朴的那间医疗室有一柜子这种东西,和我使用的成分含量有很大的区别,这个时代的镇痛主要还是靠吗啡,吗啡对人体伤害大于益处。
“确实是麻药。”我对二月红道,“有什么问题吗?”
他的脸色顿时变得异常难看,温润的眉宇紧蹙,却还是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慢慢地问:“只是麻药吗,没有,别的?”
我对他说:“光靠味道,闻不出具体的成分,需要经过化验才能得出结论,如果你很急,可以找附近的西医馆让他们帮你做测试。”
“启玥姑娘验得来么?”二月红的手已经捏成了拳头,又感到不妥,慢慢松开,他不信任西医馆里的人。
我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向张海楼和张海侠,这件事总觉得不简单,长沙繁华,已经有正规的西医馆了,像二月红的经济条件和人脉,不该等到我才把空瓶子拿出来。
他应该是确定了我们是张启山的人,又姓张,才来拜托的。
可我出现在长沙的目的是为了张海侠的腿,节外生枝的事其实不想招惹。
张海侠刚要开口替我回绝,就听管家过来禀报:“二爷,佛爷来了。”
“佛爷?”二月红看我一眼,知道张启山是为我来的,“快请。”
张启山穿着便服走进会客厅,张小鱼跟在后面,沮丧的样子,该是被张启山教训了,
“佛爷来啦,请进,我正谢谢他们送丫头回来。”二月红情绪收敛,邀请张启山进屋,吩咐下人再去添茶。
张启山驾轻就熟地落座,张海楼下意识地就要站起来坐到另一边去,尽管两人年龄差不多,但却是我的长辈,那种感觉就不一样了,可他还是忍住了,免得被人当成做了亏心事一样。
“这两位是张家来的。”张启山示意张海楼和张海侠,又看了看我,“她是,我的小妹。”
我咽了一口唾液,心虚地咳嗽,辈分突然就大了不止一轮,有点慌。
张海侠在桌下轻轻拍了拍我的手,示意我冷静一点。
张启山应该已经知道了我们受邀的经过,便道:“夫人的病,九爷那边有了眉目。”
“当真?”二月红一扫先前的阴霾。
“此事要等九爷从北平回来再谈,具体的我还不清楚,你刚才想让我小妹帮你做什么?”张启山道,他一口一个小妹,算是给了我在长沙立足的身份,免得被旁人看轻利用。
二月红叹了口气,面对张启山,还是说了实话:“早前,丫头病情一天天的加重,身上总是出现莫名疼痛,换了好几个大夫都看不好,上周从洋人那里买了这种药,说是特效药,专门治丫头的病。”
张启山拿过我手里的空瓶,也闻了闻,没嗅出端倪:“能治吗?”
二月红摇了摇头:“这药是静脉注射,每次丫头用了确实得到了缓解,刚开始用的时候,还能管两三天,现在只一天不到,我担心,这药有问题。”
我琢磨半天,意识到这个年代的人大多信中医不信西医,西医是舶来品,价格昂贵不说,治疗方式完全有别于中医的过程,西医在中国普及之前,人们还是很忌讳的:“不好意思,打断一下。”二月红和张启山同时看向我,“你买药的时候,没有找那个医生给一份成分说明书吗?”担心他们没理解,道,“就是,任何一种注射类的药,都需要告知患者成分,以及使用后的副作用之类的,还有就是,您夫人在使用前,做过皮试吗?”
二月红看着我:“没有,都没有做过,你刚才说的那些,一样都没有。”他紧张得提高音量,“不做的话,会有什么后果?”
我道:“这很难说,静脉注射是直接注射进血管里的,如果身体对药产生排斥反应,或者无法完全吸收,都有可能加重病情,俗称过敏。”
张启山随即开口:“谁买的药?”
“陈皮。”二月红道。
我瞪大了眼睛:“陈皮!?”
张启山看着我:“你认识?”
我顿了一下,尽可能音调没有起伏:“不……认识。”
陈皮,也叫四阿公,我记得他是二月红的弟子,后来独当一面在九门有了一席之地,有了陈家。
这四阿公是个亡命徒,性格暴戾偏执,曾一度令张启山头疼,误入歧途帮助过日本人,后来一同抗日,也算掰回正规。
我对他所知有限,张日山也不喜欢多讲,我唯一印象深刻的,是四阿公有过一儿一女,都没有善终,后来的每一任当家人全死于非命。
所以,九门之中的陈家在我的世界早已名存实亡了,现在的陈家生意,实际上是齐家和解家还有吴家在管理,只是明面上用的陈姓,为的是避免被外界诟病一家独大。
“不认识你刚才叫什么。”张启山道。
“我……”我瞄了一眼张海侠,想让他替我解围,可他也无能为力,“我以为陈皮不是一个人,是一种药材。”
他不置可否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不发一言的张家两兄弟,才对二月红道:“陈皮怎么买到洋人的药?”
二月红道:“这件事他瞒着我做的,只是丫头用药之后没有出现其他不适,疼痛确实减轻了,我才没过问。”
张启山道:“现在为何又要问了?”
二月红紧了紧拳头:“因为,我发现丫头的病,越来越重了。”
张启山盯着手里的玻璃瓶,直接问我:“你能验吗?”
我点点头,既然是曾祖父的安排,那肯定得答应。
张启山道:“要多久?”
我想了想:“两天。”说太长,显得办事效率太低,说太短,又显得不严谨。
“两天就能行?”二月红半信半疑。
我心说,完了,叫少了,这年头出一份化验报告也不知道需要多久,但肯定不可能两天那么快,“我是,是张家人,我有我自己的办法,你要是相信,两天之后我就告诉你结果,你要不信,就去找别的医生。”
二月红道:“好,你是佛爷亲口承认的妹妹,我信。”
我们上了车,张小鱼终于又坐回驾驶位,张启山坐在副驾驶,我们三人挤在后座,谁都没开口说话。
张海楼舔舐着嘴唇,尽管戒烟了,但每次遇到烦心事还是会忍不住想来一根,这时候就只能靠舔嘴唇解瘾。
“启玥。”张启山开口道,“这件事你做得很好。”
以为他是要责怪我擅作主张撇下张小鱼,竟然被表扬了,有些欣喜,我看向张海侠,这事儿还是他功劳最大。
“但是,红府最近还是少去。”张启山道。
我一怔,想问为什么,张海侠拦住我,摇摇头。
回到佛爷的公馆,张海楼和张海侠被张启山叫到了书房,应该是商量莫云高的事,我便在自己的房间,使用探测器扫描玻璃瓶内部。
结果很快显示出来,麻药的成分里有容易使人成瘾的吗啡,还有几种激素,这些东西并不致命,用在普通人身上确实有很好的镇痛效果,但绝不是二月红所说的特效药。
这就是只是用于镇静和镇痛的麻药而已,使用一两次问题倒不大,如果长期注射,会出现上瘾的症状,严重了就相当于吸毒。
普通伤员还好,可以红夫人的病情,这东西是绝对不能用的,只会加剧身体的负荷。
我发现自己等不了两天,想要现在就去告诉二月红,他们被那个洋人骗了,可前后还不到三个小时,这时候就出结果,我才是最可疑的那个。
和张海楼他们分开住真不方便,找个商量的人都不能马上落实。
晚上,张海楼和张海侠终于敲响了我的房门,他们似乎知道我在等,一进门就说,莫云高此人非常狡猾,几次和张启山交锋,都没有露出马脚,上头其实对莫云高早有不满,据说他真的在跟日本人做交易。
我们在火车上碰到的日本特务,有可能就是跟莫云高串通好,来搞张启山的。
两人将火车上的事都告诉了张启山,张启山和他们也有相同的看法。
所以,对于莫云高的事,还得从长计议。
我也将麻药的成分和使用后可能存在的风险大致说明,和陈皮做交易的洋人,显然是想利用他做某件事,才会把麻药说成特效药,换取对方的信任。
二月红和陈皮再聪明,对西医毕竟排斥,被懂行的骗也是情有可原。
张海侠问:“你了解陈皮吗?”在红府,我听到这个名字反应很大,别说他看出来,就连张启山都看出来我不对劲。
“说实话,我不怎么了解,虽然他也是九门的人,但他有别于其他几门,是杀了现在的四当家上位。我只知道他是二爷爷,也是二月红的大弟子,身手厉害,性格残忍,因为和日本人勾结被逐出师门,之后就单干了。”我像是想到了什么,“不会就是麻药这件事吧?”
张海楼道:“你老佛爷不让你去红府,就是因为这个人,他让我们看着你,别到处乱跑。”
我狐疑:“后面这句肯定是你加的。”
张海楼道:“现在我们是你哥,长兄如父,你得听话。”
张海侠这才问我道:“红夫人究竟得了什么病?”
我思索半响,说:“你们这里,叫肺痨,但其实,是肺癌,一种不治之症。”
“你也没办法?”张海侠道。
“谁都没有办法,这不是普通的病,别说这里,就算是我的世界,癌症晚期想要续命也很痛苦。”我大致讲了有关癌症的病变是如何形成的,又是怎么击溃人体的免疫系统,“那位夫人要是初期发病,可能还有办法控制,现在嘛,估计已经是中晚期了,没有设备杀死癌细胞,怎么都医不好的。”
我敲了敲空瓶:“虽然这不是特效药,但麻药能减轻痛苦,只不过也会让病情恶化,极限二选一。”
张海侠突然表情黯然:“若是夫人去世,那位二爷,应该会非常难过吧。”对于失去挚爱,他感同身受。
张海楼拍了他一下,一把将我塞进张海侠怀里:“虾仔,怎么替别人家的老婆难过,你怀里的小娇娘可健康着呢,抱好了。”
张海侠就笑,揽着我:“只是觉得很可惜,二月红和红夫人都是好人。”
张海楼抚着我的头发,轻叹道:“这年头好人总是不易长命,你已经见不少了,还多愁善感,伤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