涧溪在深山中穿行,一条蜿蜒曲折的河流自上而下缓缓流淌,翻山越岭。
一团黑影蜷缩着躺在溪边,水从她身侧流淌,自上而下地冲刷着岸边的鹅卵石。
面色笼罩愁云的老阿婆背着竹篓,用一根竹竿子把水边上的黑影捅了捅。
“你……姑娘,你还活着么?”
“……”
安楚被戳得翻了个边,倒在水里软绵绵的,像一块泡发了的白面馒头。
四周水鸟惊飞,乌鸦也常在半空盘旋。
石壁坎坷不平,挂着参差不齐的藤蔓。
水声哗哗作响,将少女脸上的乌发冲散,漾在水里,像一片茂密鲜活的水草。
老阿婆俯身,伸出枯树枝似的手,将少女的脸蹭了蹭,撩开脸上的泥渍和粘连的发丝,看清楚脸后不由得心中一惊。
再触了触鼻息,还有气儿!
生得不错,与东家的大小姐年纪相仿。一想到这儿,老阿婆心中一喜,自己的女儿有救了。
她个子小小的,身形槁瘦,使出吃奶的劲将昏迷少女拖至岸边,在岸边的歪脖子树下生了一堆火。
老阿婆开始细细检查起少女的身体,四肢健全,好手好脚的。
她暗自点了点头,非常满意。
当她的手刚触及少女的衣领,少女却骤然睁眼,眸眼深沉漆黑,虽是意识混沌,但出奇警惕,像一匹蓄势待发的狼。
“住手。”她谨慎抽手,将自己胸前的衣领裹好,目光凌厉,丝毫不退让。
老阿婆伸出去的手哆嗦了两下:“姑娘你可算醒了,是我把你捞上的,你别害怕。”
少女半信半疑地皱眉,看着眼前的老阿婆,衣着朴素,一身粗麻衣裙,确实不像什么作奸犯科的恶人。
老阿婆试探性地问道:“你还记得……你是怎么掉下来的么?怎么会出现河里?”
少女也不知自己为何这么暴躁,警惕心好似刻在骨子里,她审视着周围的一切,只觉得心头一片白茫茫的。
她迷失在漫天大雪里,地上找不到任何踪迹。
安楚没想到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居然还能活命——时鸣最后关头拖住她,将她往上送了送,用自己的身体换回她的安全。
她正好挂在峭壁伸出来的松柏枝上,虽然最后那根树枝也断了,但起到了非常好的缓冲效果。
时鸣失踪了,她当时努力睁开眼,却看见他也挂在一截葱郁的藤蔓里,只是那枝条脆弱,人随之缓缓下滑,人体下行滑进了那一处嶙峋的裂缝里。
“我……我不知道……”她小声回应道。
鼻子却一酸,眼泪就淌了出来。
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落到这般田地,坠崖?这太可笑了。
不久前她还是足不出户的大小姐,再怎么说也是待嫁的深闺少女,与这些莫名其妙的追杀八杆子都打不着。
可是为什么?
这跟那个乞儿有什么关系,竟为了救她白白送命。
安楚的手脚冰凉,几乎快失去知觉。
愧疚和懊恼铺天盖地朝她涌来,她咬紧牙关,不再愿意掉泪。
她要揪住追杀他们的人,以牙还牙地报回去。
手脚并用爬到了水边,少女怔怔地看着水波中摇曳的影子,缓缓抬手,将脸上多余的东西洗掉。
影子清晰地倒映在一汪碧水之中,皎皎月色落入水中,宛若落入一颗硕大的夜明珠。
她俯身捧了一手清水,仔仔细细地抹了一把脸,将脸上狼狈的血迹和泥点冲刷干净。
水面折射着雪白的亮光,银霜镀了她满身,飘飞的月色似蒲公英,落在她的衣袖上、脸颊上,连同着沾血的手指,无声寂静。
她跟着老阿婆沿着溪流往下走,路竟然越走越开阔。
“你且在门口等着,我进去叫人……”老阿婆嘱咐道,她安抚性地拍了拍安楚的肩,“你不要害怕,我们家只有一个女儿,多养一个也是养得起的,相逢即是有缘,没地方可去老婆子我收留你。”
安楚愣愣地看着眼前的老人,头痛欲裂,却又不得硬挺挺地站着。
她勉强露出一丝微笑,温声道:“好。”
合上门,老阿婆面色一沉,直直往里堂走去。
“老头子!快出来!我领了个姑娘回来!”老阿婆伸手,
老头儿正在院子里称草药,听见这话恨不得拍案而起:“什么!我们租的地都没法子交税金了,你还往家里带人,老婆子你是脑子给驴踢了么?”
老阿婆噘嘴,抱怨道:“哎,你老糊涂了,咱们闺女不是还缺着人么,把她送过去给咱闺女,那问题不就解决了么。”
老头儿心生忧虑,摸了摸花白的胡须:“她是哪儿的人,不会是什么有头有脸的人家跑出来的吧?到时候有人来找就麻烦了!拐卖人口可是重罪!”
“不会有事的,咱们上报官府,说是收留的难民,把户籍落到咱们家,到时候莫非是花钱买,不然我们也不可能放人。”老阿婆摆了摆手,笑逐言开道。
老头儿嘶哑着嗓子,低声叫道:“这几天官府一直在搜人,你哪知道她是不是那个通缉犯!”
老阿婆恨不得直拍大腿,生怕错失了良机:“哎呦,我瞧了那张画,那上边的女人跟我碰着的这个不一样!这河边上捡的女孩生得老水灵了,绝对跟妓院里的那些胭脂俗粉不一样!”
见老头儿不做声了,便继续开劝道:“她看着……八成脑子撞傻了,也不记得发生了什么,我怀疑是私奔的男女,这男的八成是临阵脱逃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嫁谁都是嫁,你就弄点药,把她继续喂着,到时候让她去姑娘那儿。”
老头儿一家晚年得女,掌上明珠一般养着。
近些年嫁了户落魄的官宦人家,到底是高攀了,老头儿一家欢喜地不得了。
那户人家三代单传,只有一个儿子,上不上进姑且不管,家里有些小钱便耐不住寂寞,就爱在青楼找些乐趣。
前些日子好不容易戒了隔三差五逛窑子的恶习,结果哪知道是听了富家纨绔的忽悠,在家里哭着闹着,非要上什么形中书院。
那学院哪是他们这样的普通人上得起的,非但有人脉和家室才能介绍得进去。
那些纨绔们给他支招,想的尽是一些馊主意。
贿赂书院管人事的,出上一大笔钱。
当然,这个钱自然是要姑娘的娘家出。
老头儿家早些年是采草药的,如今嫁女儿攒了点小钱刚开了酒坊,日常赚不了几吊钱,怎么可能付得起?
于是那边又出了个馊主意——书院负责招生的官,家里管得严不能上秦楼楚馆,但心中的小九九从未被打灭,只能等着旁人送上门来。
结果就是盘算着让老头儿家的闺女作陪,显得有诚意。
如此荒谬绝伦的要求,没想到好夫婿一家居然同意了,还威胁强迫着闺女硬要她去。
“你家闺女嫁过来这么多年,又没生个一男半女的,有什么脸面赖着?”
老头儿老太太知道了气得不轻,可是又没办法反抗,那边宅子放狠话,说闺女不愿意就要被休弃了。
如果真的休妻,他闺女这下半辈子只能找根绳子去吊死了。
这下好了,现在看来有合适的人选了。
“姑娘,你就住在我们家,我们顶多添双筷子的事,你不要有心理负担。”
老阿婆一脸慈爱,拉着安楚冰冷的手反复确认:“我家老爷子会点医术,让他给你好好看看,吃些药养养身体,找人也得养好身体再找哇。”
“你一个姑娘家的,在外头也不安全,四下都是流民,荒山里还有山匪,你就安心在我们家住下吧。”
安楚嘴唇微微翕动,欲言又止。
她望着桌上那碗冒着热气的汤药陷入了沉思。
在老阿婆热切期许的目光下,安楚将那酸涩发苦的汤药一饮而尽。
与此同时的郢都,表面一片风平浪静,底下却如热油调烹。
下朝。
皇帝昏昏欲睡,瞧着精神欠佳,前些日子病了一场,元气大伤,想来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修整回来的。
强撑着听完大臣们的谏言,下了一纸诏书。
诏书一下,众人这才想起楚国公府早年送入宫闱的长女裴欣。
那个入宫为质的少女,如今居然能在男人的地盘争得一席之地。
孟询半天没回过神,讶异于父皇的决策,果真是选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太子殿下脸色阴沉,自然也没什么空搭理其他人,与裴谦打了个照面便匆忙离去了。
这也太羞辱人了,倒是哪边都没讨到好,反倒让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还是一个女官当了户部尚书!
“楚国公,多日不见,眼下真是风光无限,果真是英雄出少年。”崔玉涛在这种场合还是展现出作为长辈的慈爱风范。
裴谦莞尔微笑:“崔大人哪儿的话,又不是我本人新官上任,家姐可比我出息多了。”
“谦虚了不是,贤姐儿上任,你这个做弟弟的不风光么,还有你楚国公府的门楣,你和贤姐儿一块儿承托着。”
“裴家一下子出了两个有出息的后辈,真是羡煞众人,老国公和郡主地下有知,定然欣慰不已。”
“大人,您抬举了。”
“自然,我来看看楚国公家的姐儿,如今可不能这么无章法地叫了,那可是裴大人。”
不再是后宫中执掌流水、管着脂粉铺子的小小女官。
“老大,我准备了贺礼,你从前最喜欢的西北玄冰铁,老正宗了!我自己都没舍得用,留着打给阿欣姑娘打一对袖箭……”于思宽大老粗的嗓门,人未至而声先到。
孟昭抬脚,迈出正午门的门槛,一面嬉皮笑脸地打趣着:“你这大老粗的玩意儿,人家金枝玉叶的姑娘,能瞧上么。”
于思宽咧着嘴:“九殿下是嫉妒了罢,你找我讨了多少次我都没舍得给。”
“于将军,真是费心了……”
裴谦游走其中,如鱼得水,游刃有余。
他自然地穿梭在权贵中间,谈笑风生。
王云策脸上带着一股慵懒又神秘的笑意,抄着袖子,玉雕似的立在一旁。
这人衣着华丽,在穿衣用香上颇讲究,分寸之内必有输赢。
他并不上前,只是遥遥地朝裴谦打了个招呼。
王家的公子,长房长孙,与他同辈。
那眼神交接的刹那,就像是两只争食的狐狸相互撩拨。
“下一步呢,该要轮到你自己了吧。”王云策语气稍带嘲意,“平步青云指日可待啊。”
他声音压得极低,只有裴谦一人能听见。
“为了争权斗势,把自己的亲姐姐都推出去了,真不知道这权势名利有什么好的。”
“那你们争的什么,不如上书致仕,该回哪儿去回哪去。”裴谦抬眉,眼波流转冷光泛滥,“圣上圣明,看重德行和才华,这才提拔家姐入中书省,王大人不满意就拢着御史台往上进谏,等你们告出名堂,我才是真的服气。”
二人目光相碰,正如兵戈森然相撞。
谁都不肯退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