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殿前,小小的身影,缩作一团,长街上阳光万里,正好落在她的身后。
长裙拖曳,似一尾亮丽灵巧的鱼。
少女衣着华贵,朱樱的长裾上一大片花团锦簇,簇拥着娇嫩欲滴的大瓣海棠。
肆意生长的花,缠绕着她,捆住她的双腿,如鲜艳诱人的毒药,光明正大地亲吻着她的身躯。
将她越拖越远,直至落入深渊。
深宫之中,危机四伏。
伤痕是隐晦的,不能宣之于口的。于是一片乌云笼罩在万千华光的宫闱上空,下边却暗波汹涌。
稍不留意便会遭到上位者的发难,吃尽各种苦头。
“宣贵妃,我罚你,你可知自己错在哪里。”
乐皇后站在那那玉阶高处,背后是高耸的宫殿,斗拱飞檐,壮观无比。
她身穿明黄牡丹宫服,妆面庄严素净,威严不允侵犯。
只是由于年龄稍长,加上近些年掌管六宫,催生了些许法令纹。
宣贵妃跪拜起身:“皇后娘娘臣妾不知。”
乐皇后冷笑,将手里的帕子扔下玉阶:“恃宠而骄也就罢了,现在还学会了嘴硬。莫要以为你是本宫的外甥女,本宫就会由着你胡来。”
“宫规森严,你居然敢私会皇子,皇上若是知道,不知道会作何想法。”
宣贵妃一板一眼,义正言辞道:“臣妾从未逾越。”
“哦?”皇后娘娘脸上的笑容越发明媚,她慢条斯理地打量着跪在地上的少女,心中蔓延翻江倒海的醋意,“那言外之意,你宣贵妃身在后宫,居然还与外臣勾结,皇帝现在身子不好,莫不是你一个妃嫔还想着跟皇子打理好关系,来日登上大宝,连你一同册封。乐玉檀,你有几个脑袋?”
贵妃贴身侍女岚嫣跪在一旁,不停地磕着头:“皇后娘娘,娘娘她绝无这样大逆不道的心思,再者贵妃娘娘已有身孕,太医说娘娘的身子本身就弱,经不起折腾……”
身孕。
这个字眼格外刻毒。
乐皇后嫣然一笑,由这一笑足可窥见她年轻时倾国倾城的样貌,她身旁的姑姑一脚踢开岚嫣。
岚嫣心窝子受了一脚,眼泪都掉出来了。
既是疼痛又是委屈,百感交集,眼泪竟是一点也控制不住。
宣贵妃意欲阻拦,但她这会儿也自身难保,她深深地跪拜一礼:“婢女无罪,皇后娘娘息怒。”
皇后拂袖:“本宫才是六宫之主,玉檀。别以为你进了宫,有皇帝庇佑,你就能高枕无忧了,记住你自个儿的身份,闲来无事的时候多想想你是怎么进宫的,你进宫是为了什么。”
“皇后娘娘圣明。”宣贵妃额头生出许多细腻的汗珠。
背脊在颤抖,心胸中一片翻江倒海。
每做出一个动作,就像是一架腐朽的织布机发出吱呀吱呀的杂音。
“那你便跪满两个时辰吧。”
皇后轻飘飘地抛下这句话,受着无数宫女太监的簇拥,扬长而去。
只余下冰冷石砖上罚跪的少女,她嘴唇微微发白,下唇有些颤抖。
她强咬着牙关,不让自己落泪。
“娘娘,您何时受过这样的苦……”岚嫣跪在主子身旁,声泪俱下。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她绝不能坐以待毙下去。
宣贵妃勉强笑着,纤纤十指抓紧了盖在大腿上的衣裙,布料柔软丝滑,是价值千金一匹的牵丝锦。
这一身还是皇上赏赐给她的,六宫之中唯独她得了这么一件锦衣。
她还记得那一晚,皇帝听闻她诊出喜脉的不可置信,以及那双失望的眼睛。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让她好好养胎。
小阁楼,吹西风。
晚霞如烟,衔接天地。
郢都城中,官道两边树木繁茂,商贩吆喝声熙熙攘攘。
酒楼之上,年轻男人孤身一人,面前炉火烧得旺,壶里装着花香浓郁的清酒。
安生日子没过多久,这样的平静便被打破了。
王策云端着酒杯,望着来人,默默叹了口气。
王隐脸色惨淡,一派愁云不展,眼下火烧屁股,侄子却在这儿赏景听曲儿喝酒。
他解了披风,顺手挂在金兽吞日的木架上:“派出的都是王家最好的杀手,为了一个裴谦,还要砸进去多少人?我也是……我也是,于心不忍。”
王策云品酌一口清酒,花香果香浓郁,一口下去心情似乎也好了不少,他道:“小叔叔,当初是你要杀他的,正所谓斩草除根,既然已经派出去了那么多顶尖杀手,也不差后边儿的一两个。”
王隐拍着栏杆,低声道:“那是一两个么,王家好不容易养的死侍,你就这么糟践……你不把人当人呐!再说了,那不是还有从罪臣荆家抄过来的人么,用他们就好了,你怎的这么糊涂。”
小叔叔表示心疼,他痛心疾首,既要又要的行为让王策云十分难为。
荆家的人,皇帝那边盯得紧,但凡有什么风吹草动,别家的耳目都一清二楚。
刺杀裴谦的事与王家不能沾上关系,若是那小子死了,那便更不能跟王家沾上关系。
王策云向来果断,不会轻易留下自己的把柄。
死人不会说话,只有死了才不会泄密。
若是把自己的软肋公之于人,那便会处处受制于人。
只有傻子才会留自己的软肋,所以知道秘密的人都得死。
按照常理,王策云纵使受到小叔叔的阻拦,也必回有自己的手段将裴谦赶尽杀绝。
但王隐此时只想着自己脱身,既想要裴谦一命呜呼,又想让自己的侄子背黑锅。
自己倒是两手空空,独坐钓鱼台。
一想到这儿,王策云觉得十分无趣,内心深处甚至生出了丝缕不满。
他见怪不怪,尽管心中憋着一股气,但语气舒缓,如云舒云散,杀人放火在他这儿好似是稀松寻常的事:“那叔叔是什么意思?要留着那些人,知道你我要索楚国公裴谦的命。裴谦是老派皇族的人,要是有人想趁机发难,王家一旦被卷入,又要大伤元气。”
“再说了,小叔叔,当初是你提出要杀裴谦的,我又不是没按照你的命令去做。至于追捕,您出手阻拦,我也没理由固执己见。”
年轻男人玉树临风,在酒楼高处挨着窗与栏杆,他似乎是怕冷,暮春时节还披着带着毛茸团领的狐皮大氅。
他眉眼低垂,懒得再开口,静如水墨丹青的画,眉眼浓艳如潋滟西湖景。
王隐看着他好不乐哉地品酒,心中有些隐隐不快:“当初阻拦你,无非是不想让你再动黑鸱军,那是你父亲留给你的,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全糟蹋了。”
王策云嗤笑:“如今算是好了,没糟蹋。”
他语气平淡,却不乏阴阳怪气的成分。
此刻,他不愿继续与王隐聊着死气沉沉的话题。
王隐脸色极其难看,多半也是看出来这个侄子越来越不好摆布。
他起初预算着,这小子按照以往的行事风格,定会私底下自己处理了,此番他只需装毫不知情,一切皆大欢喜。
纵使日后东窗事发,他王隐可不是痛下杀手的人,谁出手谁便是替罪羊。
千算万算,王隐以为自己已经十分了解这个侄子了,没想到王策云此次居然真的一动也不动,果真是失策了。
王策云轻笑,语气如温风细雨:“叔叔这会儿可还有事?”
王隐气愤,却又不得不耐着性子不敢发作,只得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近些日子精神欠佳,尽是一些琐碎事儿拖拽着。
今日是族里第六七房的儿子在酒楼里喝多了闹事,明日是不成气候的老伯伯妄议国事。
前些日子,他做了一手好局,将荆家的兵权瓜分瓦解。
顺带收拾了父亲在外头生下的碍眼私生子。
王策云总有一天会变成孤家寡人,不是他力不从心,而是他打心底觉得这个曾经显赫的家族后劲不足。
他作为王家后辈里唯一的话事人,不得不承担起众多责任。
但很明显,这不是他一个人能操心来的,王策云不得不面对王家从显赫世家逐步被排挤到边缘的现实。
珠帘轻响,帘外微风阵阵,卷入一阵熟悉的薄荷清香。
来人如冠玉,在夕阳的暖光中映照出轮廓,随着步伐的接近,人影越发清晰明朗。
“楚国公那边怎么办?他没死,回来了定不会善罢甘休。”
“崔小公子,偷听别人说话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王策云眼底微微透出一股凉意:“没死便没死,若是裴谦真死了,接下来的郢都,还能有什么意思?”
崔世境跪坐在他跟前,熟稔地替自己到了一杯酒。
酒盏小巧,玲珑剔透,均是热水烫过的,手掌盈盈一握,热气四溢。
王策云问:“你不是去乌金游历了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崔世境眯眼,乌黑的眼珠微微低垂,像一只伺候舒服了的猫:“路上出了点意外,还没进关随从就被突然冒出来的刺客杀光了,最后只剩下我跟对面领头儿的。”
“哦?”
崔世境伸手比划了一下:“我顺手把那个胆大包天的刺客卖给做奴隶生意的。那些人牙子老板开心得不行,然后换了点钱包了个马车,我这辈子都没坐过这么差劲的车乘!”
王策云笑了起来:“崔玉你诓骗人家金枝玉叶的小公主,不杀你难以泄愤。”
“不是,谁诓骗谁,我才是受害者,凭什么要我娶那个蛮人公主——我父亲越发老糊涂了,前段时间干了那样的晦气事也就罢了,还劝着我娶人家乌金的公主。”崔世境冷着脸,面无表情地咬了一口糕饼,“他也不想想,什么人才有资格和外藩公主联姻。”
崔家在此次腥风血雨地清理行动中有着推波助澜的作用,不容忽视。
多亏了崔家力谏,皇帝才抓紧了机会,将郢都的官场血洗一通。
没人敢说皇帝的不是,崔家便成了众矢之的。
崔家也不好受,在裴谦手上丢了天香楼不说,近些年培养的人脉全被连根拔起,这下在朝堂中快要举目无亲了。
王策云乌发垂落,落在背后身前,坐在此处像水墨画中的神迹,他淡声道:“兴许陛下也是故意借机打压乌金。”
崔世境扬眉:“偏偏瞧上了我们崔家?”
王策云闷笑:“我猜猜,你说你把人家刺客的头目换了银子,如果猜的不错,你口中的头目,应该就是乌金国某一位王子吧。”
“我管他是谁呢。”崔世境挑眉冷哼一声,脸上飞扬的神色如箭矢破云,锐不可当,“算他运气好,留了他一条性命,还想要我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