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夏］

“我听我那几个好哥们说，那二经区实验中学的教学质量那是整个市里数一数二的，哪怕是半路转学进去，最后也能混出个人样来。”

“我在外面又是花钱请人吃饭，又是送烟送酒送红包的，这回好不容易把你儿子弄进去……”

“那红包又不是你出的，你在这里跟我们急什么。”

“伏微你这么说话就没意思了啊……还有，我知道你儿子他不爱听我说话，现在正好大家都在这，你就跟他好好说清楚，安安分分在那呆到高考完，别到处惹事，我可不打算给他擦屁股。”正在高速上开车的男人嘴里叼着半根烟，右手随意地搭在方向盘上。

话虽然是说给坐在后排的伏野听的，但这男人甚至懒得抬眼看一眼后视镜。

左侧半开的车窗不停有风吹到后排来，把外面台风天独有的温热湿气和那股闻着就有些廉价的烟味混在一起，然后全部砸到伏野的脸上。

烦闷，也不想说话。

伏野扯开书包链把手伸进去胡乱摸了几下，最后将白色有线耳机拿出来塞进耳朵里。

“行了行了，闭嘴好好开你的车。我儿子以后怎么样那是他的自由，谁都管不着。”坐在副驾的女人把话接了过去，她一向讨厌任何人对自己的儿子评头论足。

说话的人是伏野的母亲伏微，十三年前死了丈夫，又在两年前带着伏野一路从北方南下到了二经附近的小城市里，没过多久就再嫁给了坐在旁边开车的男人。

她生的好看，哪怕步入中年眼角已经多了许多皱纹，也丝毫掩盖不住她这幅出众的美人骨相。

跟副驾打扮地雷厉风行的女人不同，伏野的长相虽说大部分也遗传了母亲，但他并不喜欢把自己的关注点全都放在这些虚的摸不到边的东西上。

头发看上去已经有好几个月没剪了，前额的刘海长到快要完全遮住两只眼睛，高挺的鼻梁上也扑着长短不一的黑色碎发，穿衣那就更是随意，没有固定的穿搭风格，对他来说只要不是裸着出门就行。

右边的嘴角因为之前打架受过伤，结的血痂到现在都还没掉，又青又紫的挂在那，看着有些滑稽。

活像一只刚进城的小野狗。

“你女儿……秦欢读的那学校是什么？之前还从来没有问过你，跟小野这学校是不是同一个？”伏微又问。

“那肯定不是。”提到这个秦欢，男人的眼睛瞬间亮了许多，连后腰都下意识直了起来。指尖随着车载广播里的流行歌的节拍一颤一颤，心情看着比刚才愉悦多了。“欢欢那学校现在可不好进，你就是花了钱人家都不一定愿意要，好学生都进不去，更别说──哦对了，等下送完你儿子，回头我买些水果再去她们学校看看她。”

“不是前几天刚去看过了吗……欸等等，不是秦正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儿子成绩可不比你女儿差的好吗。我儿子小时候那么聪明，3岁就会背诗，学什么都很快，就是没遇上几个好老师好同学罢了……”

“你瞅瞅你怎么突然又扯到你儿子身上去了？”秦正把视线移到了窗外。

“怎么，就只能你在我面前提你女儿？正好小野也在，我今天还非要在你跟前多提提我儿子，怎么，不行啊？”伏微的声音有点尖。

“……”

“中央气象台于2013年9月3日10时继续发布台风蓝色预警：今年第9号台风‘泉眼’3日上午9点45分前后在X市二经区沿海登录……登录时中心附近最大风力有8级，中级最低气压为995百帕……滋滋滋……”

男人和女人的争论断断续续维持了足足一个小时，伏野手机里的音乐歌单都已经换了一轮，他们却丝毫没有一丁点要消停的意思。

电台广播里的台风预警每隔20分钟就会试图打断他们一次，可惜无效，他们只会短暂安静几分钟，等到广播结束，又会因为别的琐事重新吵起来。

真是想不明白，每天吵成这样了，当初是怎么能在一起的。

伏野的耳机音量在二十分钟前被他一次性拉到了最大，再多按几下系统都开始提示他是否开启护耳模式。

“妈，等会儿下了高速随便找个路口把我放下就行。”伏野终于开了口，低头在手机屏幕上点了几下。

“怎么回事，早上出门的时候我们不是都说好了吗？妈妈把你送到学校再走，不会耽误你太长时间的。”伏微想了想开口道。

“不用——”

“那行，等会下了高速我就给你找个地方放下。给，你把这张纸条拿好。”伏野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被打断了，秦正不知道从车里什么地方摸了张皱巴巴的纸条递了过来。很明显，上面是一串电话号码，被雨打湿的那部分字迹已经有点晕开了，好在还能看清楚具体的数字。“到学校要是找不着报道的地方就打这个电话，我已经联系好了人，他会带你去报道。”

“知道了。”伏野懒得再回，重新塞好耳机，斜着肩膀靠在车门上，眼睁睁看着高速路出口的提示牌从1km变成最后500m，车载导航提醒了3次，然后没过多久，这辆车子就慢悠悠地停在了二经区的某个岔路口。

后排的少年二话没说拎着书包开门跳下了车，似乎想快些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小野，要是学校出了什么事你一定要给妈妈打电话啊。”伏微摇下车窗冲伏野招了招手，示意让他过来。

伏野有些不情愿的绕开水坑走过去，下一秒，副驾的女人抬起手用指腹蹭了蹭伏野的嘴角，问他还疼不疼。

直到这个时候伏野才忽然发现，伏微好像一直都没变过，不管在别人面前表现的有多强势，在他这里，她好像只是一个母亲。

“没事，早不疼了。”嘴唇被微凉的手指蹭的有些痒，伏野下意识用舌头舔了舔嘴角的痂。

“你呀……从小就爱逞强。”伏微忽的笑了，撤回右手，摆弄着自己干枯发黄的发尾，“在新学校要听老师的话，最好能多交几个好朋友，要按时吃饭，按时睡觉，生病了要给妈妈打电话，不许跟以前那样硬扛过去……”

“行了行了，快点的吧。前面路口那交警都要过来了，还有什么想说的留在电话里说吧。”秦正似乎等的有些不耐烦了，右手使着劲按了好几声喇叭。

“你催什么催。”伏微丢了个白眼过去，大概是看到交警真要过来了，她才回头冲伏野笑了笑，“去吧儿子，记住妈妈的话啊。”

“嗯。”车子重新启动，伏野往后退了两步。

等着车子彻底开出这条街，伏野才仰头深吸了一口气。对他来说，二经并不算是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他对这里的一切认知以前从伏微嘴里听过几回。

只是因为最近台风天的缘故，整个二经雾蒙蒙一片，隐约能看到远处的高楼。

站在路口吸了吸鼻子，抬手胡乱揉了两下后脑勺的碎发，伏野这才意识到，头发确实长了，太挡眼睛。

他的书包里面其实没什么东西，早上出门着急随手丢了根数据线和几支笔进去。他单手拎着包，另外一只手捏着手机，跟着导航地图步行过了7个红绿灯，总算是看到了实验高中的大门。

看来那男人没说错，至少从这高中的校门来看，确实算得上数一数二。荣誉榜的公示栏里贴着大批学生证件照，介绍的文案跟在证件照底下。

.

今天是新学期开学第三天，沈雨上就翘掉了上午所有的专业课。两个月前，学校附近新开了一家寿司店，沈雨上去过几次，东西没买多少，倒是跟那的老板娘混熟了不少。

老板娘是个30多岁的女人，长得漂亮，名字也好听──陈拂晓。

蝴蝶梦残天拂晓，杜鹃声断月黄昏。沈雨上觉得这是个好名字。

这家寿司店一向生意火爆，每天中午放学过去都要排满一个半小时的队，当然，有时候排队都不一定能吃到。所以这次，沈雨上选择翘课，就为了能买到自己想吃的蓝莓寿司卷。

台风天的雨说来就来，说停就停。沈雨上刚背着画板从艺术楼出来溜到学校大门口，却在拐角因为着急躲雨不小心撞到个人。

而且，这人好高……

看上去压根就不像是本地人。

仔细一看，他的嘴角还带着伤，是跟什么人打架了？

别吧……运气真够差的，刚开学就能遇到个问题少年。

“你没事吧？”在沉默中，伏野却优先开了口，垂眸看了撞他的人一眼。

“啊……啊？没……刚刚雨太大了没看清楚，不小心撞到你了，不好意思啊同学。”沈雨上连忙弯腰道歉。

大概是真的被撞疼了，沈雨上闭着一只眼，揉了揉自己有些泛红的鼻尖。

撞到的那人也没带伞，而且看上去淋的更久一些，全身湿透了。沈雨上的右肩不知在哪蹭湿了好大一片，晕开的灰白色水渍看上去并不明显。

“……”伏野没说话，只是深吸了一口气。

他侧着身子瞥了一眼面前这个穿着白色衬衫，后背斜挂着一块方形画板的男生，下意识往旁边的角落又挪了两步。

他真的不喜欢有人离他这么近，而且也不想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欸。”沈雨上撇了撇嘴，心想一个16，7岁的高中生怎么话能这么少，一点都不科学。

他身边的同学可都跟那麻雀似的。

“喂。”沈雨上忍不住又喊了他一声。

在这里躲雨的确实只有他们两个人，伏野勉强回头眯着眼睛看了一眼那个男生，“怎么。”

“现在雨这么大，你站过来点没关系的。”沈雨上的声音被暴雨和骤风压得有些轻。“你不用担心会碰到我的画板，我今天翘课了，里面都是白纸……铅笔我都没削呢。”说完，他耸耸肩，轻轻掂了几下背上的画板。

“啊。”伏野觉得这男生想得有些多，还有些自来熟。他依旧没动，也不想说话。

“对了，你应该不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吧？不然怎么可能这么晚才来，还没穿校服……”沈雨上的视线往下滑到了伏野捏在手里还沾着泥点的黑色书包上，“你是新来的转学生？”

伏野没回答，偏过头不再去看沈雨上。

他开始煎熬这雨什么时候能稍微小一点，思来想去，伏野又开始仔细回想这雨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下大的，大概是从他步行经过的第六个红绿灯开始的吧……

“同学，你头发这么长会被老师说的。换成我们班主任……他可能真趁你中午在教室午休的时候，偷偷拿把剪刀给你剪咯。而且他才不管剪的好不好看呢。”

“……”伏野好不容易游离出走的思绪又重新被扯了回来，他闭了闭眼，有些无奈，“噢。”

这些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哦对了，反正你现在去报道也迟了，教务处主任估计已经回家吃饭去了，要不我直接带你一起去旁边新开的寿司店买午饭吧？”沈雨上自顾自说，摸出手机看了眼时间，“你看，还有半个多小时就放学了，到时候肯定又要排很长的队……今天雨这么大，也不知道还会不会排队，要是不排就好了。不过是我去的话，陈姐应该会给我走走后门吧……”

“……”

伏野听的眼前一黑。旁边站着的人是在跟他说话吗？还是因为实在太无聊，自己跟自己聊起来了？

这个问题还没想明白，沈雨上突然又把脑袋凑了过来。

“欸同学，我们能加个企鹅好友吗？我邻居杨阿姨剪头技术可好了，我的头发都是去她家里剪的，怎么样，看着还行吗？我把她推给你吧。”

“……”

行什么行，早都被雨淋湿拧了好几绺贴在脑门上了。可就算如此，伏野还是认真地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几秒。

这双眼睛，看上去真的挺适合阴雨天。雾雾的，让人有些捉摸不透。

“到时候你就报我的名字，杨阿姨保准给你打折。” 沈雨上又嘿嘿笑了两声，看着伏野的脸色一阵一阵的发白，这才咳了两声收起脸上的笑，“我开玩笑的，你别当真哈。”

伏野终于抬手用手背蹭掉了鼻梁上的水珠，往右斜了一眼。说：“你叫什么名字？”

别说，这人的声音真好听，而且长得也眉清目秀。沈雨上心说，以后有机会的话，一定要给他画幅画。

“沈雨上。”衬衫少年突然笑了一声，“清明雨上的那个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