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殷禾从谢朝肩膀上醒过来的时候,整个人还恍恍惚惚的。
谢朝仿佛就保持着这个姿势坐了一夜,她理了理凌乱的发丝,有些歉意道:“对不起。”
她看着谢朝衣袍上的褶皱,忙不迭得帮他抚平。谢朝只是摇摇头,笑意盈盈地望着她。
殷禾看着那几乎融化在暖阳里的笑容,衬得他的眉眼尤为潋滟。
真好看啊,殷禾有些迷迷糊糊地想着。
“在破庙里还能在男人身上睡得这么沉,你还真是别具一格。”
这话怎么听怎么一股阴阳怪气的味道,殷禾不用看都知道是谁。
她站起身整理了下衣袍,无视身后之人的冷嘲热讽,对着谢朝道:“我要回云清宗了,有缘再会。”
刚要往前迈步,面前便被一个身形修长的躯体挡住,她退后一步,面无表情地抬起头:“怎么,谢公子有事?”
一夜之间从谢迟变为了谢公子,一听就能听出其中的火药味。
谢迟伸手挡住她的去路,看着殷禾被压出几道红痕的侧脸,圆圆的杏眼中分明带了些火气,整张脸显得极为生动。
“你现在就回云清宗,你的药找到了吗?”他知道殷禾气他有些不负责任地走掉,此刻语气也软了下来。
“不劳你费心。”
殷禾一把推开谢迟,继续往前走。谢迟被她推了一个踉跄,高高的发尾在身后晃了晃,他沉默地看向殷禾的背影,想也没想,长腿往前一跨,越过殷禾,一只手撑着门框,就这么低头看着她。
“你有完没完了?”满肚子的火气无处发泄,面前这个始作俑者还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起她的火气。
谢迟不知道在想什么,竟然奇异地沉默了一会儿。
半晌才松开手道:“你走吧。”
她现在实在不想看到谢迟。
殷禾出了破庙便打算御剑回云清宗,岂料没走出多远,便越来越看不清眼前的路。
破庙位于花荫镇东边的一处山林里,此刻明明日头高照,山林间却像是忽然起了大雾,深浓得辨不清眼前的方位。
她刚要往前继续走走看看究竟怎么回事,却看见眼前的画面突然像波纹似得荡开。
她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身旁充盈着市井的喧嚣。不远处有一辆马车疾驰而过,殷禾下意识地闪身想要避让,马车却像空气一般直接穿透了她的身体,整个人犹如凭空出现的虚影。
难道是幻境?
街角的巷子里缩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小孩,衣衫褴褛,整个人的头埋在膝盖里,看不清具体的模样。
周围有三三两两嬉戏的孩子经过,竟然捡起地上的石头开始砸向那个缩在角落的孩子,他们围着他,纯稚的脸上带着天真与不加掩饰的恶意:“叫花子,叫花子,我娘说你是野种,走开!”
“脏死了,不要在我们家门口!”
“滚开啊!滚啊!”
面对这些欺辱,那个孩子始终抱着头缩在角落,沉默地隐忍着,仿佛早就习惯这一切的恶意。
殷禾看不过去了,刚想往前几步阻止这一场单方面的打闹。
“砰砰。”
是石头砸在人身上传来的闷响。
殷禾的视线移过去,瞥见院墙外的树干上懒洋洋地倚着个碧色衣裙的少女,从她站的角度看不清脸,却觉得有一股油然而生的熟悉。
少女细白的指尖捏着几块圆润的小石头,恶作剧似的往那些小孩身上丢。
她越丢越起劲,手腕轻轻转了转,树上的叶子便落了下来,顺着她的手势,那些叶子犹如被凭空托起,在空中犹如一条顽皮的小蛇围绕着那些孩童,左一下,又一下地窜来窜去吓唬着他们。
几个孩童见状被吓得直哭,大喊着:“妖怪,有妖怪!”随后便如鸟兽四散一般跑开了。
那少女跳下树来,语气间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味道:“你怎么都不知道反抗的,他们一直在欺负你。”
他黑白分明的眼神凝望着眼前的少女,既没有被救的喜悦,也没有被欺辱后的愤怒和委屈,眼神空荡荡的,宛如一个没有感情的布娃娃。
就在殷禾以为他不会回答那个少女的问题的时候,他低下头,同一种不带感情的语气道:“反抗了有什么用,他们只会欺负得更凶,等他们打够了,觉得没意思了就会走了。”
殷禾看着眼前的景象,她没体会过这样的童年,心中泛起些她自己也分辨不出是何种的复杂感受。
“你认识回家的路吧,我送你回去。”少女轻纱似的裙摆被风扬起,宛如盛夏里清新盛开的荷花。
那男孩只摇摇头,“今日还没有要到粮食,我不走。”
那少女叹了口气,转身便消失在了街角。
男孩漆黑的眼瞳望着前方消失的背影,眼底滑过一丝讥讽。
从来都是这样,这个世界上总有那么些人带着虚伪至极的善意,高高在上的施舍,满足自己的虚荣的表象,眼里却从来未曾看见真正的苦难。
他又慢慢地将自己的脸埋在膝盖上,一双眼出神地望着对面的灰墙,直到一袭碧色的裙摆重新映入他的眼帘。
少女将怀里的油纸包塞给男孩,一边拉起他的手:“走吧,我送你回家。”
男孩漆黑的眼出神似地凝望着她,怀里的油纸包被他攥的死紧,隐约能够闻到其中传来肉包的香味。
少女被他看得有些莫名其妙,她笑着伸出指尖点了下他的头:“走啦,看什么呢?”
当她牵着男孩的手往殷禾站立的方向走来时,殷禾终于看清了她的模样。
她竟然长了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殷禾猛地倒退几步,任谁看到世界上另外一个自己都不会有多平静。
她暂且按捺住自己的好奇心,慢慢跟在他们身后。
男孩一路领着那个少女回到了所谓的“家”,殷禾仗着没人看得见她一路跟进了屋。
破败漏风的屋顶,纸糊似的窗户,摇摇晃晃随时都要散架的木门,简直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
屋内睡了个醉酒的男人,见到男孩回来,一把扯过他怀里的油纸包,贪婪的表情一览无遗:“小兔崽子,有点本事啊。”
男孩任他抢走怀里的食物,转身到旁边的大缸里舀了一勺凉水就要往嘴里送,破烂的衣衫下,露出一双细瘦伶仃的手臂,带着深浅不一的瘀痕。
少女见状皱起了眉:“喂,那是他拿回来的食物,你怎么能全吃了?”
男人这时候才发现屋里多出了个人,他几口吃完了包子,一抹嘴上的油:“小姑娘,我劝你少管闲事。”说罢,醉醺醺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少女窈窕的身躯,面上闪过一丝猥琐的邪笑。
袖中一把短匕银光一闪,尖端寒芒直逼醉汉的眼睛,少女握着那把短匕,声音泠泠如玉:“再看一眼,我便将你的眼睛挖了喂狗。”
醉汉登时酒醒了大半,冷汗滑过额角,寄出一丝谄媚讨好的笑:“女侠饶命……”
少女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蓦地冷笑一声,直接拉起男孩的手就要往外走。
殷禾连忙跟上,说实话,看着自己的脸做这些事,她还相当不适应。
两人走了很远,期间少女一言不发,男孩也一路沉默,却也一路老老实实地任她牵着。
忽然,少女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盯着少女的裙摆上被自己的手抹到时留下的几道黑漆漆的痕迹,不自觉地将手抽了出来藏在身后,声音很低:“泛雪。”
“我叫满婴,记住我的名字。”
“从今天起,你便跟着我了。”
“你怎么这么笨,被欺负也不知道反抗,真让人放心不下。”
少女碎碎念的声音还在耳边回荡,殷禾的心脏却猛的一紧,眼前的画面便如烟雾似地散去。
周围已经是一片竹林,空空荡荡的,风一吹,便听见一阵竹叶扑簌的声响。
那些她看见的,究竟是什么?那个叫做满婴的女子又究竟是谁?
竹林中响起一阵很轻的叹息,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在她的耳边。
“什么人?”
“我的……力量……有限……因果轮回……终有时……”那声音断断续续的,尾音消散在风中,一道白芒自掌间升起,越来越亮,甚至有些刺眼,殷禾伸出手挡了一下耀眼的光线。
再睁眼时,掌中躺着块巴掌大小的镜子,圆形的镜面在她掌中反射着阳光,毫不起眼的样子。
但是很明显,刚才的那些画面便是这面镜子带她回溯时间所看到的,她将镜子贴身收在怀里,也许这是了解真相的重要线索。
伸手在怀里摸索的时候,昨晚随意放在怀中的白玉瓷瓶不经意间掉落了下来,殷禾正要弯腰去捡。
只见瓶口“当啷”一声,竟然直接裂开了。丝丝缕缕的红雾自碎裂的缝隙中弥漫,攀沿缠绕住她的指尖,仿佛嗅到了某种同类的气息,一瞬间争先恐后地涌入殷禾的身体里。
一瞬间,仿佛一股热流在殷禾的四肢百骸汹涌地流窜,胸口处源源不断涌进的红雾越来越多,像是麻痹一般的触感顿时席卷了全身,她仿佛完全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权。
竹林间狂风乍起,吹起一地的落叶,漫天的红色雾气围绕在殷禾的周身,衣袍和头发被风吹得凌乱不已。
渐渐地,不知过了多久,竹林渐渐归于平静,月牙高悬于天空,在林间投下细细碎碎的影子。
殷禾再睁开眼时,眼底有一抹不易察觉的赤色流光滑过,她抬手看向自己的手腕,洁白光滑。
原本密密麻麻向上攀沿的蟒纹完全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