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婴,是她前世的名字。
她诞生于寒岭,这是一个人、妖魔、还有修士都在此共存之地,不归任何一界管辖。
寒岭地带苦寒,只有经年不化的雪和长的仿佛没有尽头的黑夜。
她无父无母,是由天地间灵气幻化而生,是一具天生的灵胎。
在寒岭的日子很无趣,因为在这里生活的人,不是凡界的逃犯,就是被逐出宗门的修士,还有就是一些在魔界混不下去的妖魔鬼怪。而他们来到这里之后,都变得本分起来,作为唯一的容身之地,大家好像都有种默契的和谐。
她天生灵力强大,性格中又带了些顽童似的恶劣,在最开始幻化成形的日子里,一无聊了就喜欢捉弄人,而她最喜欢的就是那些魔族。
原因无他,碍于她刚化形什么都不懂,出手常常没轻没重,凡人和修士都太脆弱,那些妖魔反而是最耐打的,他们皮糙肉厚,被捉弄了还会龇牙咧嘴地报复回来,满婴常常和他们玩得有来有回。
在那些漫长的日子里,满婴渐渐地和这群妖魔变成了朋友,不管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总会给满婴捎上一份,而满婴也会在偶尔有麻烦找上门来的时候,仗着自己灵力高强帮他们出头。
满婴的记忆里,印象最深刻的一个魔族,是一个很年轻的男子,名叫槐危。
那时候满婴也不懂美丑之分,只知道每次出门回来给他带烧鸡的人很多,寒岭没什么好吃的东西,因此在她最开始对这个世界的认知里,烧鸡就是着世间最最美味的食物。
那时候她被那一只烧鸡勾地口水直流,她向来没什么道德心,直接推开人家的家门,理直气壮地就走了进去。
正在厨房里做饭的槐危听到声音被吓了一跳,拿着手中的铲子就冲了进来,一见是她,那张脸便垮了下来,冷声问她:“你又想做什么?”
那时候满婴还是个到处惹是生非的、猫嫌狗憎之人,自然被整的最多的就是这群魔族,他们不强大,也不像满婴一样到处惹事,比凡人还像凡人。
以至于在看到这个不速之客时,槐危下意识地就认为她今天又是来闹事的,直到满婴两眼放光地盯着桌子上的烧鸡,口水都滴了下来。
槐危试探性地问道:“你想吃这个?”
满婴点头如捣蒜,两眼馋的直冒绿光,像极了一只吃不到鸡的黄鼠狼。
这一点头,便看到槐危笑了出来,那是殷禾第一次看到槐危对她笑。
后来每次有烧鸡,槐危都会主动叫她过来,她能一个人吃完三只烧鸡,惹得槐危眉头直皱,后来跟他越来越熟,那些和他一道的妖魔们也会给殷禾带上一份,在那些漫长的黑夜里,她也有了可以谈天吃酒,围炉烤火的朋友们。
这时候,满婴才明白,原来那时候的她并不是想欺负他们,而是想和他们交朋友啊。
直到有一天,她实在是在寒岭呆腻了,她跟槐危他们说,她想出去看看。
槐危沉默良久,只轻声问了一句:“可以帮我带一样东西去凡界吗?”
满婴疑惑地看着槐危放在她掌心的一只珍珠耳坠,看起来被保存得很好。她问槐危:“这是谁的东西?”
槐危脸上的表情,满婴根本看不懂,只觉得像是在难过,又像是在高兴,还有一种漫长的而刻骨的情绪。
好复杂,她理解不了。
她听到槐危轻轻念了那个名字,他说:“是我爱的人。”
爱?什么是爱?满婴带着一脑袋的疑问揣着那只耳坠走了。
真正走的那天,她的那群好朋友站在寒岭的出口处送她,北风呼啸,满婴的心却是暖的。
她高兴地朝着他们挥手道别,声音里满是对未来的憧憬:“等我看遍了这世间美景,我便回来找你们。”
“到时候,咱们可要继续做朋友啊。”
就这样,她只身一人来到了凡界。在这里她好像学会了很多事情,比如出门买东西时需要一种叫做银子的东西,不管是偷东西还是抢东西都会有人管着,不能肆意妄为。比如她跟着书堂里的书生听了一年的课,竟然也学会了识字读书,还会了几句酸掉牙的诗。
比如她懂了一件事,这世上的情绪不是只有喜怒哀乐,还有思念,还有爱慕,还有遗憾。
终于有一天,她找到了槐危曾经说过的那个姑娘。
确切来说,实在不能算是姑娘了,她花白的头发和满脸的皱纹让满婴以为自己找错了人。
直到她看到那只珍珠耳坠,一滴泪从已经浑浊老去的眼中落下,她唤出了槐危的名字。
满婴坐在她身前,道出了槐危让她带给这个姑娘的一句话:“对不住,没能伴你到老。”
那个姑娘在收到珍珠耳坠的第二天便去世了,满婴看到她最后的模样,她走的很平静,耳朵上挂着成对的珍珠耳坠,脸上还带着一丝未散尽的笑容。
满婴这个时候才意识到,原来人世间有很多人,是不能相伴到老的,他们会不断地衰老,变得头发花白,甚至都不到百年,他们就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而她拥有着漫长的生命,却犹如一个初生的孩子,还未领会那些复杂的爱恨情仇。
她学着凡界的习俗,安葬了那个姑娘。
直到有一日,她在一棵树上小憩,暖洋洋的日光洒在她的身上,舒服极了。
那一天,她遇到了泛雪,他们共同生活了好些年,满婴在凡界就多了一个小尾巴,他总是像影子一样沉默地跟着她。
算了算日子,距离离开寒岭的日子已经很久了,她突然很想念那些在寒岭的伙伴们。
于是她跟泛雪道别,一个人又回到了寒岭。
她永远都会记得那一天,寒岭的天黑得仿佛没有尽头,寒风不停地刮过,又湿又冷,让她的胸腔里都灌满了湿寒的凉意。
本该是零星点火的夜晚,整个寒岭却静得仿佛没有人存在的痕迹。
她每走一步都腿软地不停往地下跌倒,又再爬起来,再跌倒,仿佛这双腿根本不受她的控制。
所有人都死了。
他们都像是被吸干了似的,只剩下了一张张干裂的人皮。
那么鲜活的人,再回来时却已经不成人形,皱着的,干瘪的,随意被丢在地上,仿佛一张张被晒干的纸。
寒岭的最东边,是槐危的家。她口中念着槐危的名字,一路往东边赶。
一道人影就这么突兀地出现在那个熟悉的院落门口,那道人影犹如一团黑雾凝成,只勉强看得出是个人形,没有五官,满婴甚至不知道那怪物是个什么东西。
槐危的身体被重重黑雾束缚着悬在空中,脸色苍白得吓人,她惊怒交加,掌中一道灵光瞬间朝那黑影挥了过去。
然而那个黑影的做作却没有停下,他的身体就像是一个能吞噬一切的黑洞,那些攻击打在那道黑影身上,不仅没有分毫伤害,反而全部都被吸收了一样。
槐危吃力地把脸朝着她的方向转了过来,声音像是被从嗓子里挤出来似的:“走……快……走……”
那声音像是一万颗钉子似的,狠狠扎进了她的心里。
满婴几步冲上前去,用自己的身体将槐危整个抱住,试图让他脱离那道黑影的掌控,只见那影子突然一散。
那道黑影突然出声:“真是有趣。”
“你一个魔胎,还救起自己的粮食来了。”
槐危仿佛瞬间就变得苍老,原本白皙光滑的皮肤爬满了细细密密的皱纹,满婴将他护在身后,抬眼看向那道黑影:“你什么意思?寒岭的人都是你杀的?”
那道黑影虽然没有五官,但满婴明显听出来他在笑:“杀?不,你不该用这个词来形容。”
“他们是奉献给我,与我合为一体,不是他们至高无上的荣耀吗?”
那道黑影笑出了声:“我的魔胎啊,你可……让我有些失望啊。”
满婴猛地起身,愤怒否认:“胡说八道!我不是!”
然而那个声音却没有再回答她,而是化作一团黑雾,猛地窜入了她的身体。
“从今天起,你就是至高无上的魔神,七荒。”
“我与你,始终同在。”
失去意识前,这是满婴最后能听到的声音。
再次睁开眼,她睡在槐危的屋子里,桌子上隐隐传来烧鸡的香味。
满婴坐起身,看到的是已经满头白发,佝偻着身躯的槐危正从门口进来,他一只手撑着拐,另一只手上颤颤巍巍地端了一碗面。
这么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她不敢相信曾经那个寒岭最好看的人眨眼间便成了这幅样子。
“醒了?来吃饭。”槐危见她呆愣着,将面碗搁在桌上,笑着招呼道。
满婴有些僵硬地走到桌边坐下,一时间只觉得今天好像是什么不同寻常的日子,就好像今天过去,所有的一切都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但她说不出来,她好像还是不太明白那些复杂的情感,只觉得心中有一颗巨石似的,将她的心压得很沉很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