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禾手中拿着的盒子一抖,不小心撒了满桌。
她觑了眼云月的神色,心中百转千回,最后也只能讷讷道:“怎么突然问起他来了?”
云月将桌上的蜜饯捡了,一个个放进盒子里:“突然好奇罢了。”
“他……他说他回金刀门去了。”殷禾想了想,像是生怕云月怀疑似的又添了一句:“他让你保重身体,不要挂念他。”
云月倒是没说什么,只是轻轻点了下头,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道:“阿禾,我想自己一个人四处游历一番。”
口中的蜜饯像是突然失去了甜味,殷禾道:“为什么突然要一个人走,你若愿意,我可以陪着你的。”
云月摇了摇头,眼神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往事:“我以前,总是追在大师兄的身后,什么也不想,只觉得跟着他便是满心欢喜。”
她望着窗外来来往往的人群,日光斜照在她的侧脸上,度了一层温柔的光。
“你看……这世间这么多人都有自己的目标、理想、想要保护的人、想要做的事。”,她的语气平稳而轻缓,看着人群的目光透着一丝浅浅的羡慕:“而我,唯独我自己,我才发现大师兄离开以后,我竟然连自己想做什么,我都不知道。”
“我想了很久,才决定要自己出去看看,我想知道,凭着我自己的双脚,能走到什么地方。”
云月的视线转向殷禾,露出了一个很久都没有见到过的,熟悉又坚定的笑容。
“阿禾,不必担心我,我不会再做傻事了。”
“我相信,等我们再见的时候,我已经找到我要的答案了。”
云月走了。
毫不留恋地,就如同百里彦离开云清宗时一样,走的很决绝。
与云月分别以后,殷禾的心中像是空了一块,身边的人接二连三地离开,就像是商量好了似的,一时间身边冷冷清清,连个说话的人都没了。
她从午后走到黄昏,不知不觉间,眼前的景象是说不出地熟悉。
江水悠悠,绿柳依依,并排的柳枝垂在岸边,一阵风吹过,江面泛起微微的波澜,街廊瓦舍围岸而立,带着帽子的船夫慢悠悠地打着桨靠岸。
渔歌唱晚,不远处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
殷禾看了又看,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她竟然不知不觉地回到了怀水乡。
对怀水乡最后的印象,还是多年前被重魇找到时,那满目疮痍的画面。
她顺着街边一直走,看到了一家馄饨摊,招子很醒目地写着两个大字——宋记。
摊前有个眉目清秀的青年,正往锅里利落地扔着馄饨,摊前的桌子上坐满了食客,生意看起来红红火火的。
其中一桌的食客是两个高高壮壮的男子,吃完以后一抹嘴,互相对视了一下,转眼间抱着肚子痛呼起来。
“哎呦……哎呦……”,其中一个方圆脸扯着嗓子痛呼,吸引了一众食客的注意,另一名脸上有着刀疤的男子连忙大声道:“这馄饨不干净!”
“什么破馄饨摊,大家都别吃了!”
随着刀疤脸的大声吆喝,众人纷纷停下手中的筷子,面面相觑。
青年停下手中的动作走过去,声音温和,显得文文静静的:“这位兄弟,我这馄饨都是用的最新鲜的好料,绝对没有问题。”
方圆脸抱着肚子哎呦哎呦地喊得更大声了,刀疤脸冷笑一声:“你眼睛瞎了,看不到我兄弟吃了你家的馄饨有问题吗?”
在摊子前吃饭的,有几个老顾客看到这场面,倒是帮忙说了几句话:“我们在这里吃了这么久也没什么问题,你们怕不是专程来闹事的吧。”
青年抿着唇角,一时间也有些生气,便道:“我说了,我这里的食材都是当天的,绝对不会有什么问题,要是有问题,也是你们故意来找茬的。”
周围的食客看来都是常客,倒是纷纷附和道:“是啊,宋老板一向做生意都是很实诚的。”
“我们吃了这么久,谁也没吃出问题来啊。”
“看起来真的像是来闹事的,真是居心叵测啊。”
刀疤脸显然没想到事情的发展居然会变成这样,干脆拍了拍方圆脸,方圆脸这时候也不喊痛了,忙直起身子瞪了眼青年。
那人眼中闪过一抹厉色,转手打了个响指。
一行地痞流氓似的十余人便从巷子里涌了出来,像是阴沟里的老鼠出行似的。
这行人向来都是街上的地痞无赖,就靠着四处惹事讹钱过活。
刀疤脸大喝一声:“兄弟们,给我砸!”
这一伙人出来以后,各个顶着嚣张跋扈的脸,一看就是来势汹汹,摊子前的食客见状一溜烟地跑了个精光。
话音刚落,青年不知道从哪抄起一根棍子猛地打在那刀疤脸身上,那刀疤脸一愣,猛地捂住肚子跳起来,一边骂道:“狗崽子,爷爷今天就要让你好看!”
那行人没想到那青年看起来像个读书人似的文文弱弱,打起人来却一点不含糊,他们本来就只是想拿出气势来吓唬他一下,没成想这一棍子倒是把他们的火气打了出来。
“愣着干嘛,还不动手!”刀疤脸气急败坏,一时间逞狠斗凶的冲动上来了,脑子一热便抄起身边的一把刀便朝着青年走去。
青年眼睁睁地看着那把大刀逼近自己眼前,他甚至能感受到那把刀带来的一阵劲风刮过他的面庞。
退无可退,青年只能双手持棍横挡在身前,双目下意识地紧闭,心跳声几乎冲破鼓膜。
“当啷——”
身前的威压猛地一撤,青年听到武器落地的声音,有些茫然地睁开了眼。
少女持剑立于街头,黄昏的日影洒在一袭青衣上,如同度了一层金边似的,鬓间只插了一支木簪挽住流云似的乌发,眼神清亮如寒刃般扫向众人。
“我看谁敢动手。”
她的声音既不重,也没有刻意做出狠戾的样子,但是就这么静静地持剑站着,视线不咸不淡地扫过为首闹事的人,也有一股无形的压迫感。
刀疤脸被她用这样的视线一打量,便立刻像是霜打了的茄子似得,那股逞凶斗狠的气势瞬间就没了。
那群人里有几个看殷禾这般模样,嘴角露出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容,眼神极为放肆地在殷禾身上来回扫视,嘻嘻哈哈道:“小姑娘在这边逞什么能,这么爱出头的话,要不跟爷几个回去,带你快活快活。”
刀疤脸见状不好,忙道:“不许胡说!”
他们不知道,但是刚刚接了殷禾一招的刀疤脸心里十分清楚,仅仅是一击,差点打断了他的腕骨,这等武力,绝非他们惹得起的人。
那群人却依旧嘻嘻哈哈,根本没把他的话放在眼里。
话音刚落,不见殷禾怎么动手,只觉得一抹极为凌烈的罡风袭来,瞬息间便沿着头顶削掉了几人的发带。
几乎是贴着头皮,再多一寸就会直接削掉头盖骨。
“女侠饶命!”
那几乎命悬一线的感觉让那行人立刻偃旗息鼓,尤其是出言轻薄的那几人,几乎是两股颤颤,一瞬间便湿了□□。
殷禾瞥了眼那一地的水渍,啧了一声,极为嫌恶道:“赶紧滚。”
得了指示以后,一行人屁滚尿流地便消失在了街上。
好半晌,身后才传来一声气息不稳的声音:“殷禾?”
殷禾转过脸,笑眼弯弯道:“好久不见,宋表哥。”
宋书礼感觉自己的心口瞬间“嘭嘭”地跳动起来,几乎有些不可置信道:“真的是你。”
殷禾也没想到,在怀水乡还能碰到之前认识的人,一时间,心中也有些怀念道:“真的是我,表哥,你看起来变了好多。”
印象中父亲很早就有意让她和宋书礼成亲,是以小时候他们经常被大人撮合到一处,只是宋书礼一直比较木讷,整天就爱读书写字,一张口还要念些酸诗,所以她一直觉得宋书礼是个榆木脑袋,书呆子。
没成想,这一次再见到他,身上虽然还带着些书生气,但是眉眼间显然已经褪去少年时期的木讷腼腆,显得稳重又温和。
宋书礼一见到她便笑了,一边招呼她坐下,一边道:“没办法,人总不可能抱着书过一辈子。”他虽然穿着一身粗布麻衣,但是神态倒是从容:“死里逃生过一回,还是觉得要脚踏实地地过日子,毕竟,人不可能只读书不吃饭。”
自从怀水乡被重魇搅得翻天覆地以后,几乎是百废待兴,宋书礼便跟着一众幸存下来的乡民,在此处见证了怀水乡的重建。
他爱读书,却不爱做官,于是家里的铺子倒了以后,他既不想去考取功名,也不想跟着家里的老路经商做生意。
唯一记得的是母亲生前爱吃的,便是他亲手做的馄饨,于是他便支起了馄饨摊,既是为了悼念亡母,也能赚些银钱补贴生活用度,日子清贫倒也有趣。
殷禾瞧了眼宋书礼脸上的表情,确实毫无颓丧之态,料想他遭遇这种家破人亡的事情会一蹶不振,看来还是她以貌取人了。
她赞了一声:“你是真想得开。”
宋书礼哭笑不得,也不知这究竟是不是在夸她,只是瞧见殷禾一身气势不同以往,他看着殷禾形单影只的,便犹豫了一番,还是问道:“你的夫君……他怎么样?”
好久没听到这个生疏的词语,殷禾恍惚间觉得,那都是像上辈子的事情了,她抿了口茶水,半晌才道:“死了。”
听到殷禾的回答,宋书礼先是愣了一下,倒也不意外,毕竟怀水乡出事以后,活下来的人很少,殷禾的夫君不幸死掉也是极有可能的。
他看着殷禾沉默的侧脸,小扇子似的睫毛轻轻颤了颤,像是蝴蝶似地扫过他的心口。
少顷,他红着一张脸,轻声道:“不如……考虑一下我?”
还没等到殷禾的回答,身后便传来一道好听的嗓音,像是碎玉一般清清泠泠。
“你想得倒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