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渐欢扔下李绾绾后,小船一路向南,一路上倒也没有什么波折和新鲜事。他每日看着单调的山水,却似乎总也看不够。而每晚都要咳嗽个不停,整个夏天就这么莫名其妙无聊的过去。陆渐欢不知道自己要去哪,也不知道自己这糟糕的身体还能撑多久。
这一日小船行至王家村,陆渐欢正要下船采买填补食材。那锥心蚀骨之痛却突然而至了。.
他重重的摔倒在船舱里,身子甫一倒地便剧.烈的颤.抖起来。他痛苦的蜷.缩着,如婴孩一般。而即便如此那痛苦却不能减轻半分。
陆渐欢白皙的额头上密布汗水,他浑浑噩噩之间似乎又回到了三百年前那个令人不堪回首的夜晚。
那一夜他酒醉醒来的时候,觉得天都塌了。他居然亲手放走了旭日天魔,居然亲手杀了自己的大恩人、自己的师兄。
褚天涯倒在血泊中,而自己满手鲜血。关押旭日天魔的牢门大开。他想不通,为何自己明明和褚天涯在小别离喝酒,怎么突然就跑到了天牢,放走了大魔头,还杀了褚大哥。
陆离想不通,即便如今他已经变成了陆渐欢,他依旧想不通。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那杯醉生梦死下肚,他便疯了?
旭日天魔冲破了阴阳界,放走了百鬼。陆离没有别的办法。他法力被禁锢,无法挽回残局。只能学佛祖以身饲鹰,拼这具肉身,将百鬼困于体内。只是自此以后他便要永远承受百鬼噬咬之苦。而名声,那都不重要。
陆渐欢觉得自己活该承受这些,这些痛苦比起他为地府第十一殿带来的灾难不算什么。比起褚天涯的死,不算什么。
他无法原谅自己杀死了褚天涯。无论那杯醉生梦死到底有没有问题。他不敢深想,毕竟那杯酒是褚大哥为他倒的。
他和褚大哥一同长大,一同流浪街头。那些食不果腹的日子,是褚大哥乞讨来吃喝,填饱了他的肚子。飞升之时最后一道天雷他本该魂飞魄散,又是褚大哥,拼劲一身修为保他飞升。
虽然他最后将褚大哥带到了地府一起当差,可人人都说褚天涯借了陆离的光。
很多次陆离都很想说,不是褚天涯借了陆离的光,是没有褚天涯,就没有他陆离。他甚至打算如果自己接管了地府第十一殿,第二日便要将褚天涯升职成十一殿仅次于自己的官。没有褚天涯就没有他陆离,他陆离飞黄腾达了自然也不能亏待褚天涯。何况他们自小立誓,将来必然要大作为一番。陆离早看不惯地府的许多陈年陋习。他想要改革,大刀阔斧。自然需要一个最亲近的体己人。而陆离的宏图壮志和褚天涯说过以后,得到了他的肯定。
师弟,你放心,我褚天涯永远支持你。即便整个地府,甚至三十三重天都反对你陆离,我也支持你。
“褚大哥,如果我是错的呢?”
“错?我师弟不会错。何况即便你错了,我也支持你。就像小时候一样,你我师兄弟共进退。”
百鬼在体内游走,他们嘶吼着想要冲破陆渐欢这具肉身。他痛苦的颤抖不停。想起了师兄从三十三重天上带回来的那一节白藕。
“师弟你最近修为大进。这白藕在天界吸收灵气,你好生养它,可每日吃它叶片,师兄保你法力大增。”
“师兄你说的它好像比人参果还要厉害。”
“它妙用无穷,师弟信师兄的就好。”
“当然信。只是师弟听说那仙界宝物很难弄到,想必师兄废了好大功夫,我倒是舍不得。不如先养着,等它开花你我在一同食用。兴许到时师兄的灵力就可恢复。”
那些话在陆渐欢眼前耳边飘飘荡荡,陆渐欢时而清醒时而迷糊。有那么一瞬间他已经忘了今夕何年。
如果,如果没有腊月二十九,该有多好。
可惜没有如果。陆渐欢记得自己最后一次晕倒醒来时,就躺在空空大师的禅房里。大师说他命不该绝。虽然那具肉身被百鬼吃尽,幸好他赶到的还算及时。用魂瓶装回了陆渐欢的三魂七魄,带回普渡寺。又幸好院内还剩一朵千年并蒂莲。当年其中一朵被挖去仙界,种在瑶池。而院内剩余这一朵此时花开正旺。老和尚用莲花为陆渐欢做了莲身。看起来虽与常人无异。可他却无法像常人一样尝尽人间美食。并且这莲花身时限只有短短三百三十年。自然比不了陆渐欢先前的灵体千年万载。而百鬼他也无法销毁,只能将这些冤魂锁于陆渐欢新的身体之内。而陆离那一身通天法力,因为被禁锢的时间太长,大师虽尽力也只为他留下一成。
如今三百三十年只余一年。陆渐欢这些年一直在寻找线索。他很怕却也很想知道当年的事情真相。
可是每每他觉得接近真相了,真相却更远。何况当年的事情发生后地府第十一殿便解散。如今那些鬼差都四散,他找来找去,他们就像被抹去了痕迹一样,消散无形。
杂七杂八的念头在陆渐欢脑袋里晃来晃去。百鬼噬咬之苦令他痛不欲生,却又暗暗欢喜。如果当年没有隐情,只是自己喝醉了发疯,那么如今的一切都是他活该承受的。
日头升起又落下,落下又升起。在第二日早上的时候,痛晕过去的陆渐欢在地板上醒来了。
他伸个懒腰,觉得浑身都痛。可是外面阳光很好。他又活过来了,又白捡了一日。
他起身为自己做了顿饭,一荤一素,配着粗茶。陆渐欢慢吞吞的吃饭,每一口饭都细细咀嚼,好像吃了这一顿就没有下一顿一样,好像放下筷子,他就再也没有机会拿起。
吃完了饭他又慢吞吞的喝茶。一壶茶下肚,他仔细的收拾好桌子,刷了碗筷。这才下船。踏上王家村。
他应该去采买一些新鲜食材,然后去下一个地方。也许下一站会有转机,会有一些消息。
王家村的山脊上,一男一女并肩而立。那男人黑袍及地,帷帽遮面。他定定的看着从船上下来的陆渐欢,从脸到身形到步态。
“也许,我该去会一会他,”他像是在和那女子说话,又好像只是自言自语。女子腰肢如柳,面若桃李,她的嘴角带笑,看着一前一后来到王家村的书生模样男子和那腰上挂着铜钱的天师姑娘,觉得有趣极了。
陆渐欢脚步缓慢,他一路看到村民们三三两两的烧着纸钱。这才想起今日已是七月十五。时间过得好快,记得上次遇到那七枚铜钱的天师姑娘还是浓春时节。也不知道她如今怎么样了。
自己当初扔下她实在是情非得已。毕竟自己这身体状况不能让她知道,陆渐欢虽然已经不再是陆离,可他还想保有一些体面。
上次扔下那天师姑娘时陆渐欢还给她留了一袋银钱,虽然不多,但是她节省些,总是够的。至于那头发妖怪,陆渐欢没告诉天师姑娘李绾绾,在她晕过去的时候,陆渐欢已经收服了那妖怪。只是一番斗法之下,他又发作了一次百鬼噬咬。李绾绾晕过去的三天,陆渐欢也正痛苦的爬不起床。
如果当时他有力气,一定不给天师姑娘机会,直接就把她丢在岸上。这三百多年来陆渐欢已经习惯独来独往,他不想和任何人有交集,更不想拖累任何人。
李绾绾醒来的时候发现身上多了一袋子银钱,虽然不多,但是她觉得自己节省一点总够了。于是她带着这袋银钱,嘴上骂着该死的臭大夫破书生陆渐欢。一路向南。不知不觉从浓春走到了初秋。
今日到了王家村。
一路上她看到三三两两的村民烧着纸钱。才想起今日正是七月十五。李绾绾有些振奋,她摸摸已经瘪掉的钱袋和肚子,觉得这月圆之夜的鬼节,总会有点活干。
听说七月十五鬼门开,如果自己捉个鬼赚点路费,那岂不是没事一桩。只是这哪里有鬼?
她总不能随便抓个村民就问家里是不是闹鬼吧?李绾绾一双眼在村民们身上扫来看去。见他们都满脸哀色,正在祭奠亲人。也不便随便抓人去问。
她往村子里走,寻死实在不行今晚就住个破庙之类的。反正自己没钱住不进客栈。
咕噜噜,五脏庙闹腾起来。李绾绾四处瞧,悲哀的发现这王家村居然没有一家饭馆或者客栈。她摸摸瘪掉的肚子,突然发现路边长着一串串猩红色的果实。
这果实李绾绾见过,能吃。她开心的摘下来不少,小心的试了试没毒,这才放心的吃下去。李绾绾填饱了五脏庙,继续朝村子深处走去。
村子不大,很萧索。每一家的距离很远,李绾绾一路走着一路觉得奇怪,只是说不出来到底是哪奇怪。
虽然一路上她看到了不少烧纸钱的村人,可是就是好像不对劲。到底是哪不对劲呢?李绾绾看着路边跪着烧纸钱的母女俩,那小女孩看起来只有五六岁年纪,妇人也很年轻。她们满脸哀色,哭得悲悲切切。
母女,女。李绾绾心狂跳,,突然发现到底哪里不对了。是了,就是这样。都是女的。她一路走过来看到的都是女的。
无论是路边烧纸钱的,还是开店的,都是女的。她至今为止没见过一个男人。
李绾绾强压住内心好奇,走到那对烧纸钱的母女身边。也蹲下来拿起一叠纸钱扔进火里,悲悲戚戚的哭起来。
年轻的妇人有些好奇,停了手上动作,看了看李绾绾,却什么都没说也没问。倒是小女孩,歪头看着李绾绾,童稚的问她,“姐姐你为什么哭啊?”
“那你为什么哭啊?”
“我娘说,我们要祭奠亲人。只有多多烧些纸钱,我爹和我爷爷在那边才能过得好有钱花。”
“你爹和你爷爷都去世了么?”
“娘说他们都去了很远的地方,不回来了。姐姐你呢?”
年轻的妇人在此时扯了小女孩一把,低声呵斥,“别胡说。”
“我没胡说,不是娘说的么,我爹和我爷爷都去了好远的地方。和二伯三大爷他们一起。”
“小孩子不懂事胡说的。姑娘别往心里去。姑娘这是?”妇人笑的不自然。
李绾绾拍拍手站起身来,弹了自己腰间的七枚铜钱一下,那些铜钱发出好听的声音,“天师,捉鬼天师。当然,妖怪的事我也管。说说吧,村子里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