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何大壮并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发展成现在这样。
明明他刚才还与何由军蹲在府门外等待管理赋税的官员,现在的他却由两个官差领路来到了知县所在的大堂。
那两名领路的官差走出县衙大门时只瞧了何大壮两人一眼,紧接着两位官差对视似乎他们在这一瞬间达成了某种共识——于是,何大壮被带走了。
何由军脸上的神情有些慌乱,何大壮回头望他一眼示意他不必担心,何由军只好作罢,呆呆地看着何大壮的背影心里发愁。
走去大堂的这一小段路程里,其中一名官差似乎在确认什么,他审视何大壮一眼,事实上这名官差看了他不止一次:“马圭山何家村人?”
何大壮应了一声,没有讨好也没有胆怯。
这个问题官差也反复问过好几遍了。
但何大壮却意外地认为,这两个领路的官差似乎在害怕什么。至于他们害怕的是什么,他不知道。
而现在,他知道了。
两位官差将他带到大堂之后,便向高坐于桌后的人请示,得到那人回复后官差才各自归位——一左一右地站在两旁。
何大壮察觉到一股审视的目光,但他天生有一种定力使他不至于显出慌张的神态。但当他抬眼看向那个人时,膝盖便不由自主地接触到了地面,他再也不敢抬眼了,只道:“草民见过知县大人。”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都未发出任何声音,只有那个好似已经半疯半傻的土匪嗤笑一声。
而真正的知县此时不禁露出了一抹尴尬的笑容。
何大壮没有理会土匪的嘲笑,他也不能去理会。在看到高堂之上的阎侯时,他的心绪有了明显的不安。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何大壮是个良民,但他对这些身着县衙官服的人并不崇敬——若是脱下这一层外衣,官员与百姓无异。甚至于那些所谓的官员可能连他一拳都扛不住。但高堂上的那人却不同于他所认为的那些只靠官服壮胆的官员,就算那人换上一身常服,浑身也能透露出一种令人望而生畏的气质。
阎侯只当刚才那一声“知县大人”若有若无,故而选择直接略过。他公事公办问道:“你可认得身旁那人?”
何大壮依声往身旁望去——那个头发略微散乱,衣服上有许多补丁的土匪就跪在那里。土匪此时也斜视着何大壮,散出的几束头发也不能遮盖他脸上的刀疤。
当然认得,这人是何大壮与同村几名男丁连夜押送到官府的。此事与他自己的侄儿也有关联,自然是印象颇深。
何大壮如实回答。
阎侯微微颔首,又问:“你当时在场,知道发生什么了吗?”
“草民并不在场,只是听说......”
说完这句话,何大壮才反应过来。刚才阎侯的问话使他来不及思考,但在这短暂的停顿之间,他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官府这是要给这个土匪定罪。何大壮原以为这事在几年前就以料理妥当,为何......无论如何,土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若是死了还好,若是不死又该当如何?证人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这时,阎侯的声音一沉,语气中添了几分慎重:“你可知道在场之人是谁?”
“知道。”
何大壮心中暗自度量,随即他凭借着自己的认知回答:“是一个小孩。”
一个小孩......
阎侯眉毛向上一挑,他望着跪在地上的二人——口供倒是很快就对上了。但他的审讯并不只有如此简单,一连串的问题如树上摇落的酸枣砸向何大壮的脑门,一时之间令他招架不住——
“你从何处听来?”
何大壮额头渗汗,抉择之后才答:“从村里人口中。”
“那人是你什么人?”
“我和他......经常一起干活。”
“你为何不在场?”
“很晚了,我那时还待在家里。”
诸如此类的问话结束后,何大壮也不敢大口喘气,尽管他的心脏还在猛烈震颤着。周围又陷入了沉寂,阎侯的视线在何大壮身上久久未离。
片刻之后,他才收回视线,像是思索一番之后终于确定:“着一官差骑马,去马圭山,找到那户人家把小孩带来。”
“是。”右侧一名官差抱拳离去。
何大壮心里顿时“咯噔”跳个不停。他垂下头,合上双眼极力使自己冷静下来。一旁的土匪则安静的像一缕轻烟,无声无息。
土匪也好,何大壮也罢。他们在身处此地之时,心中便有了某种心照不宣甚至于难以言喻的东西。
“巳时已过,六房官员各归其位。”
只听话音刚落,一位官差快步走出大堂。
站在一旁的知县直到现在才说了这么一句话。随即,县丞不知从哪里搬了一张椅子放在知县身后。知县手扶官帽歪坐着,这个姿势让他看上去有些懒散,好像他只是来凑个热闹一般。
何大壮愕然抬头,朝知县所在的方向望去,只见知县冲他微微挑眉,何大壮这才意识到自己那时的口误。
“你可以走了。”
阎侯咳了一声,何大壮这才收回视线缓缓起身:“草民告退。”
大堂内不见阳光,也不是很热。何大壮迈步走出,沿着来时的路线往回走着,太阳照射在他的身上,连带着他额头上的汗一起折射出晶莹的光。他走得很慢,甚至可以用挪动来形容,没来由的沉重让他只能如此。
待走出一段距离,他再回头看向大堂时才发现这个屋子比他见过的任何房屋都要高大——匾额上“光明正大”四个字让他睁不开眼。
他终究没有再看。
“诸天神佛保佑,土地神保佑......”
何大壮忏悔似的不住念叨着。
县衙门外,何由军等待已久。他一脸焦急,连晒着太阳的头发丝都显得很急躁——在何大壮出来之前,他又抓了抓头发。
在见到何大壮的那一刻,他所有的五官都放大了:“怎么样?他们找你做什么?”
聒噪的声音最终还是由一句“你怎么了”收尾,他直觉何大壮的心情不是太好。
何大壮淡淡说了一句:“没什么。”,而后他才发现两辆车上的稻黍都不见了,看来户房的官员办事效率真的很快。
何大壮两手推车,这时又有几辆不知从什么地方而来的运粮车从他身旁缓缓驶过。
“应该不会有事。”
何由军两手用力将运粮车往前猛推,他这才与何大壮肩并着肩。何由军没听清他刚才说的话,便问:“你刚才说啥?”
何大壮不再言语。
官差接到命令后不敢怠慢,他将缰绳系在村庄路口的树上,而后翻身下马直冲村内——这一举动引来了无数目光。
他在路上碰见了一个年岁略大的老人,与其短暂交流后便沿着路快速奔跑,而后路变得越来越窄——官差在一处农家小院的木门前停下了。他这才来得及喘一口气,抬手敲响木门。
片刻之后,女声应答:“来了。”
木门打开,他的视线对上了一双充满疑惑的眼睛。
“你是?”
官差没答,只是问道:“秦向祖是你什么人?”
一阵沉默,女声才再次响起,只是不如刚才那样有精神了:“他是我相公。”
官差听到回答后才确信了自己没找错人家,他回想起自己在大堂中听到的那个名字,问道:
“秦随愈......在哪儿?”
“......”柳春香吃了一惊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官差这才亮明身份:“我是县衙官差,奉县尉大人之命来请你儿子进官府一趟。”说完便将手中令牌拿了出来。
柳春香被“县衙”和“官府”这样的字眼砸得脑袋发晕,她盯着那枚令牌表情显得有些混乱。
官差见状,正欲开口解释一番,秦随愈从门内探出头,他眼神平静似乎对官差的到来感到理所当然。
官差仔细看着秦随愈——年岁尚小,皮肤也不是很白,但五官利落却因为年纪的缘故并不棱角分明。秦随愈也看着官差,没有人知道他现在心里想着些什么。
像他这个年纪此时不应该是在私塾上学吗?怎么......
官差疑惑。
秦随愈淡淡看了一眼他还握在手中的令牌,嘴角微微勾起,似是得偿所愿一般:“我可以跟你去官府。”
柳春香听了这话,神色大变,连连摇头:“不,不行......”
“咱们等你爹回来成不成?”
这怎么行?等爹回来就去不成了。秦随愈将柳春香安抚一番便转头看向官差,其神情仿佛在说“怎么还不带路”。
能得空去县城溜达一趟,简直是求之不得啊。
官差愣了愣,才道:“那,那现在就走吧。”
秦随愈点头。
待走出家门后,秦随愈跟着官差在岔路口转向。离得老远,秦随愈回头往家看,只见柳春香还站在木门前神色不安地目送。
一路上,秦随愈都看着官差腰间的佩刀,视线又转向那只握着刀柄的手。官差显然注意到了他的视线,却并未说话。
直到秦随愈开口问道:“官府里每个官差都有这样的刀吗?”
官差脚步不停:“只有在县尉大人手下当差才有。”
秦随愈收回视线,若有所思。
行至此处,路两旁都是田地,这里离何家村路口还有一段距离。他们走得不算慢。一个官差领着一个孩子这样的场景或许在别人眼里很是新奇,田地里忙碌的人先是看,而后便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其中有一个人只瞧了他们一眼便顾不上其他,连忙向远处跑去。
秦随愈丝毫不在意这样的声音,风把这些东西送进他的耳中然后又从另一只耳中流出来——就当是洗耳朵了。
官差看向身旁——秦随愈很安静,正垂下眼睫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怎么不问为什么要去县衙?”
秦随愈这才抬起眼睛看向他,道:“去了不就知道了?”
“我老早就想看看县城长什么样了,县衙我也没见过。”
官差心中感叹或许自己已经老了,在小孩心中才有的那份好奇他已经彻底失去了。秦随愈的回答让他感觉自己失去了什么东西一般——是童真吗?
走到村口,秦随愈围着那匹马转了一圈,他的眼睛不住地打量着。官差将缰绳从树上解开,他翻身上马,又把秦随愈拉上马背。秦随愈动作熟练得让官差觉得有些吃惊。
秦随愈没骑过马,但他经常坐在牛背上。这两者对他来说都是一个样。
马疾驰着,像来时一样扬起黄尘漫天。
待秦向祖听到消息赶往村口时,已经什么都不可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