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藤怪树藓衣碧裹,在四周狰狞着,把晴日正午压得阴沉晦暗。一声清唳刺破死寂,仰头不见其主,仿佛来自八方,勾魂摄魄,盘旋不去。
马原地踏步,停滞不前。
前路——已没有前路!
张添瘦松开缰绳,用马鞭挑开突然掉上车辕的黑蛇,跃下车。前方是垮塌的山体,泥石封道,乱枝遮天。他踩着凸出的石块,三两步跳到前方惹眼的半点红漆旁。
最近下过暴雨,浇透了泥堆,他只站了片刻,双足就深陷进泥里。雨水冲出泥流掩埋的界石,显出石刻朱漆笔画,成为这条官道唯一残存的痕迹。
他跃到界石顶,抽出腰别砍刀,半蹲下身,一点点掘开遮挡石刻的泥土。下挖约五寸,露出几道足够辨认字形的笔画。他收起砍刀,脚蹬界石跳离泥堆,落地踢开脚边乱爬的花蛇,返回车旁。
“小姐,是熇州界。道旁山体塌方,把路堵死了。”
“马能走吗?”
“不行。”张添瘦安抚着躁动不安的马,“它们在害怕。可能因为蛇,或者其他什么野兽。”
“绕路呢?”
“难。”张添瘦抓起马鞭扫落鞋面毒虫,“进熇州只这条路能行车,地势相对平坦。绕路就要多翻几座山头,这里的山体塌方,其他山路情况只会更糟。也不能走马。”
“放马弃车,徒步前进吧。”
车厢内,奉行把衣物撕成两指宽的布条,缠住陆调羽整个小臂和半只手掌,最后在掌心打成死结。她和逃筝的袖口裤脚已经用同样的办法绑缠结实。
逃筝分装行李,包袱内装口粮和些许药膏纱布,再带一套衣物备用,竹壶水囊灌满清水。临时用预备丢弃的衣物缝出几只针脚粗陋的布袋,此外每人各留两只香囊驱蚊避虫。
奉行拉开座底抽屉,抓出艾条全部剪段,每段不足半寸。只留几截艾段点燃,其余与火具钱袋一并塞进布袋。
陆调羽背好包袱竹壶,斜挎布袋。绢布香囊拆口检查,确认其内药草香料仍有效用,与水囊并排挂在腰间。还有只银制香囊,拣截艾段点燃,填进焚香盂后扣合香囊,挂在另一侧。看她们还在收拾,他先钻出马车,带套行李交给张添瘦,帮对方穿戴齐整。
放马归山林,从车身拆出几块木板带上,方便沿路铺垫落脚。再各自带把砍刀,余下物品放在道边。收整齐备,四人出发。
塌方有数十丈,到平路时已近傍晚。
透过横枝斜杈,依稀能窥见一隙紫天。
张添瘦蹲在路边,捡起块粪后道:“野猪粪便,很新鲜,这里不能久留。”细看过野兽足迹,他抬手指向前方道:“沿着路走。”
逃筝点起火把,交给张添瘦在前带路。
刚走几步,天彻底黑了。
微风穿过腰间香囊,吹出明灭火星在黑暗中闪烁。两侧林中传来怪叫,声调由高转低,呜呜咽咽缠绵难绝。
啪——
陆调羽狠拍脖颈,亮出掌心血团:“看这蚊子,真凶。”又蹦着甩甩脚,几粒黑肉团从脚面滚落。是蚂蝗,好在提前绑了裤脚袖口,没叫它们钻进衣服里。
奉行看陆调羽腰间香囊无烟气飘出,从布袋内掏出截艾段交给他道:“续艾。”
“熏得难受。”
陆调羽打开香囊,倒出艾灰,再填进新艾段点燃。
先前在塌方地段攀爬穿行,有奉行盯着提醒,他老实按时续艾,被熏呛了一路。下到平地,存心偷懒,少续了几次,没想到被蚊子逮个正着。
“你难受,蚊虫也难受。”风更凉了,奉行快步追到张添瘦身侧,“张大哥,这边夜里冷得快,尽快找地方休息吧。”
张添瘦点头回应,找到处内凹石壁,勉强算有遮挡能够过夜。四人捡柴生火,交替值夜对付一宿,天一亮便继续出发。
再前行两日,爬过几处塌方,奉行心中愈发不安。
东岭西侧两州,有两阁派兵开路,州府衙门同样出力,目前筹集物资已经陆续送去。熇州在东岭西南,山多路少,只这一条官道,至今未见开掘痕迹。
整个熇州,凶多吉少。
轰隆隆——
远处升起烟尘。
“好像又塌了。”张添瘦拦住众人,“小姐稍作休息,我到前边探探。”
前方刚刚坍塌,无论绕路还是直行,少不得要留在原地等张添瘦探路结果。奉行环顾四周,见环境尚可但无遮蔽,便四处寻找。
在前方右侧山壁离地丈许高的地方,有棵古树摇摇欲坠。
陆调羽循其目光眺看,不等安排就手脚麻利爬上去,抓踩树干接连跳摇。树根因泥流垮塌而松动,再经这番折腾,便是脱离山体顺势滑落。逃筝、奉行在四周砍来枝叶,三人依托树干搭出临时营地,生火等候。
天色渐暗,张添瘦还未归来。
火堆边,奉行添柴加火,陆调羽拍蚊捉虫,逃筝在营地地面铺起层层树叶,再垫一层布衣作榻。
来路上,一道落魄身影拄剑走来,步履蹒跚。见到烟气,他停步远望。烟雾下,火光畔,是她满面尘霜。盯得太久,火光拓进双眼,烙出几点亮斑,燎得光影迷离。
她似乎又消失不见。
是错觉?
漠海在西,东岭向东,她怎会现身在此?
可若是真——
铁剑掷出,楔入旁侧山壁。
两三声轻咳,三五次深喘,他再度跌跌撞撞向前。眼前愈黑,分不清天暗或是眼昏。
“茹……悲……”
人影倒伏,极低的呼唤被压进尘土。
奉行莫名心有所感,回头瞥去。
来路残余半缕夕阳余晖,在道间描出不同寻常的起伏,不是泥石,不似枝杈。
风吹影摇,乱了光线,那道起伏伴风闪烁起金光。
“有人!”
跋涉数日,终于得见人影。
余晖散尽,金光消逝,她赶到对方身前。
蔽体朱衣朝服,束发玉簪金冠。
虽说这套衣冠的主人,并不经常穿戴,但无需确认面容,她也看得出眼前正是赵结。金冠歪斜,玉簪截断,发丝散乱,袖缺衣残,满身灰尘血渍。形容惨淡至极。
陆调羽随后赶到:“什么人?”
“赵结。”奉行探其颈脉,“还活着,先抬过去。”
赵结被放在火堆边,一串念珠滑落。
这般田地,还能守住念珠,倒是不易。
奉行将他衣带解开,抽出根燃烧着的树枝,在他血迹斑斑的身体上寸寸照过。蚂蟥毒虫客居在他肌肤上、衣褶间。她吹熄火苗,用炭黑的树枝将吸饱鲜血的蚂蟥挑落,扫进火堆。再用香囊薰衣,驱走毒虫。
确认再无隐患,她捡起念珠,套回他腕间。
“穿成这样,还能囫囵到这儿。”她拨过几颗念珠,忍不住调侃,“我都快要相信,这世间真有神佛庇佑了。”
陆调羽递来药膏纱布:“他怎么在这儿?还这副模样。”
赵结穿戴如此隆重,该是担有要务远赴东岭,不是作钦差赈灾,就是代帝视察灾情。途中突逢变故,独自脱逃至此。野兽毒虫、山洪塌方、雾瘴迷失,都是自然险情。但捡到他时,奉行仔细打量过,玉簪截面,衣衫破损,均是利刃所致,腰侧创口似箭矢擦过。他们走的是同一条路,沿途山匪盗贼都销声匿迹。
“遇刺了。”
皇储遇刺,兹事体大,她却说得轻描淡写,陆调羽听来格外心惊:“刺杀他?他只念经的,还要遭这罪?”
“套上这衣冠,就再没念经的清净日子。”
她将药膏涂满赵结手臂,觉出他手臂冰凉,且在颤抖。再探其额头颈窝,发现同样冰凉,脸色骤变。
“糟了。”她拍打着对方脸颊,“别晕了,睁睁眼。”
赵结双眼睁开一线,恍惚瞄她一眼,便又合起。
“怎么回事?”
“入夜太冷了,把他拉起来,不能躺地上。”
逃筝道:“里边铺好了,到里边。”
奉行架起赵结,将其手臂环在自己颈间。对方掌中念珠流苏前后摇晃,打在她肩头。等把赵结放平在榻,她看了看对方掌中念珠。
记得刚刚念珠只是套在腕间,现在则被对方松松勾在掌中。
片刻后,她托起他手掌,几颗珠子被锁在两人掌心。
“一串珠子有几颗?”她贴在他耳边问。
赵结双眼紧闭,勉强张开口。
她附耳去听,听到有气无力的回答——
“十八颗。”
“醒着,有救。”她松了口气,贴在对方耳边低语,“再数数有几颗。一直数,不要停。”
赵结手指微动,念珠不动。他连拨珠的力气都没了。只用指尖一下一下点上珠子,算是拨过。
奉行招呼陆调羽到跟前:“衣服脱了。”
陆调羽疑惑:“做什么?”
“给他取暖。”
逃筝在火边连番抖着赵结的朝服,烘热后送到奉行手里。奉行没急着给他穿衣,而是回眼瞟向陆调羽。陆调羽正咬着腕间死结,想要解开绑袖脱掉衣裳。
“不用全脱。”她再招手,“敞开襟怀,过来贴着他的身子给他取暖。”
陆调羽惊诧:“啊?让我抱着他?”
“不然我抱着他?”
“那还是我抱吧。”陆调羽解开衣襟,拉赵结半坐靠进自己怀里,双臂紧紧环住对方,两人缩成一团。赵结浑身冰凉,陆调羽不禁一个哆嗦。
奉行再把朝服烘热,裹住两人。
逃筝添柴,把火烧得更旺。
因为轻装简行没带炊具杯碗。奉行将几只竹筒挨个晃过,打开还有三成清水那只,从火堆里夹出几块烧得滚烫的石块放进竹筒。白雾瞬时腾起,筒内清水很快沸腾,待晾至微烫,她将竹筒递给陆调羽。
“给他喂点儿热水。”
赵结倚靠陆调羽半坐,头颅低垂,乱发飘摇。
陆调羽抬起赵结脑袋,接过竹筒给他灌水,却一滴没能灌进嘴里。心急之下,陆调羽连连倾倒,但倒出的水全数喂进衣服里。
“这可怎么办?”
奉行用纱布将赵结下巴脖颈的水渍蘸去,道:“你先喝,然后喂给他。”
陆调羽震惊:“你让我抱着他就算了,还要我亲他?”
奉行耐心解释:“这不是亲,只是喂水。”
“这怎么不是?”陆调羽偷偷瞟眼奉行,嘟囔着:“我连女孩都没亲过……”
“……真不是。”
“这就是!我不能接受。”
“那你克服一下。”奉行劝说,“等来日他顺利登基,这就是救驾的功劳。”
“克服不了。”
“行吧。”奉行抓回竹筒,横眼陆调羽,凶巴巴道:“起开。”
“凶我做什么。”
“我‘亲’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