缸壁另一面珊瑚斑斓,游鱼五色,却并没有瞧见该有一片绚烂蓝紫。
姚墟千冶还记得那条鲛人的样子,尤其记得对方尾巴上鳞片晶莹,丹丘任何宝石都无法与之聘美。
红鸾跟着她从空中落在,学着她的样子,甚至更近一步把半边额头和脸蛋全都压到晶面上,左瞧瞧,右看看。
“好奇怪,在哪里啊,那只鲛人不会因为突然换个地方住,水温不服死掉了吧?”她可是听说,鲛人这种东西真正死亡后会化成风,融入水,什么也不会留下。
琉璃缸壁太大,里面的布景说是布景,其实也是一处遗迹残骸。
姚墟千冶找不到鲛人的位置,却感觉到一道视线在观察,打量,让她越发肯定自己的判断。
少女将掌心贴在晶面,没有开口,声音沿着她掌心所按的位置,层层传递。
“不要害怕,你能听懂我在说什么对吗?昨天我带你回来是因为你受伤了,并没有其他意思,你可以放心住在这里直到把伤养好,等你恢复好了我就送你离开。”
音波扩散惊动靠近缸中的游鱼,没有其他身影出现。
“好吧,你好好养伤,我明天再来看你。”
在她拉过红鸾转身那一刻,一道阴影穿过琉璃缸壁投下的波光剪影。
“砰!”
红鸾回过头, “啊”了一声,不是惊艳,而是惊吓。
人身鱼尾,也许在陆地上和从空中俯视的时候不显,可当这将近一丈比羽族展开的翅翼都长的身影在水中立起,一掌胡在琉璃缸壁上,海中掠食者的身影突然将你笼罩,任谁都会觉得惊悚。
红鸾激动的脸上鸟毛都蹦出几根,姚墟千冶反倒发出一声轻笑。
丹丘王姬挥动翅翼,飞到与鲛人持平的高度。
这样看着对方其实也没有多高,在鲛人中是个少年,那吓人的气势,不过是漂亮尾巴长了一些。故作凶恶的表情淡去,便显露出那张皎月幻梦般的美丽面容。
美丽且带着一种非人的异常。
姚墟千冶伸出手,与其隔着琉璃缸壁掌心对着掌心。
“你不用吓我,我也不怕你。”
“姚墟千冶,我的名字。你呢,你叫什么?”
“你要是不告诉我,我就会每天问,问到你愿意同我交流,或者是,你干脆现在愿意成为我朋友?”
眼里点缀星光,带着雀跃,是少年人的朝气,丹丘王姬面对第一个由自己选择的朋友时,那种无所畏惧的势在必得。
……
并不是谁都会买丹丘王姬的帐。
那天鲛人用非常奇妙的眼神看了姚墟千冶一眼,摆动下漂亮尾巴毫不留情的游走了。
但王姬殿下践行了自己说出口的话。
或者说,独自居与姚宫十几年,只有鸾鸟陪伴的少女,找到了比练剑与读书,还有意思的事情。
她开始试着“照顾”一条鲛人,这比饲养化形前鸾鸟要麻烦些。毕竟红鸾自出生前就与她定有契约,生来亲近,而鲛人大抵……是不会喜欢一个丹丘国的统治阶级的。
丹丘王姬可以在渔船下放走了一队结伴的鲛人,却没办法消弭人心中的贪婪与偏见,更没办法在短时间内改变两方不同立场。
“总要有人做些什么,所以,我想更了解你们。”
她在琉璃缸壁前练剑,休息的时候飞到琉璃缸壁的最上方坐下讲一天发生的琐事,一点也不担心“艳丽危险”的鲛人给她来个突然袭击——哪怕这个行为让姚宫巡视的左羽卫将军颇为担心,也让不知道溜到哪里去玩后,又溜回来的红鸾长吁短叹,偶尔要跟鲛人“争宠。”
她试着去了解鲛人的想法,通过王室的影响力去潜移默化的改变鲛人的环境。
又一次买下鲛人幼崽放走后,丹丘飘起传言,说王姬殿下迷恋上一只鲛人。
王姬殿下把这当作笑料的讲给自己的朋友…好吧,目前是姚墟千冶自己认为的朋友。
鲛人扬起水,羽族挥动翅膀轻飘飘的躲避掉。
姚墟千冶更加在意蓝紫渐变的巨大尾鳍抬出水面,宝石般鳞片。
“我能摸摸你的尾巴吗?”
鲛人无视掉王姬潜到水下面。
后一天的清晨,王姬殿下在琉璃壁前拾到一串珍珠穿起坠着蓝紫色宝石的手链。
“你不会是自己薅鳞片,然后掉了一池小珍珠吧?”
鲛人“啪”地又扬了她一脑袋水,这次姚墟千冶没有躲。
少女没有看到那条漂亮尾巴有什么新伤口,她晃着手串笑弯眼睛:“你的礼物我收下了,交换礼物就是朋友,你总要告诉我你的名字。”
那是她第一次听到鲛人的声音,声音像来自远古的海浪。
……
在没有左羽卫巡逻的夜里,鲛人偶尔会从水中冒出头来和王姬殿下学习羽族的文字。
作为报答有时候鲛人会为她唱歌,哦,那不是为她唱歌,只是偶感而发,并不介意王姬殿下旁听。
鲛人没有文字,或者说他们的文字就是那些或长或短噫语呢喃的歌。
开始姚墟千冶是听不懂的,可渐渐的,她能从那些或长或短的歌谣中分辨出鲛人的意思。
有时候她甚至会觉得自己下一刻可以能唱出歌来,或者黎杉会开口像人类和羽族一样说话。
‘黎杉’是鲛人的名字,准确的说,是鲛人名字的发音。
羽族的声带模仿不出鲛人的语调,她大概知道了“黎杉”这个名字的寓意,“燃烧的落日”或是“即将升起的朝阳”。
这是很好听的名字,尤其由鲛人唱出来,会让人产生错觉,好像这会是一首唱不完的歌,哪怕所有的相聚总有别离。
在鲛人来到姚宫的第二百六十一个日月,鲛人的伤也恢复好了。
丹丘的王姬遵守自己诺言,她送鲛人离开。
在水中很大只的鲛人,离开水后却出乎想象的轻,似乎离开水开始的每一刻都在变轻。
翱翔于天空的王姬,终于清楚的明悟。
鲛人没有魂灵,它们生于海,逝于海,就像坠落的雨,飘逝的风。
可是他们确确实实的活着,不是没有自己思维想法的死物。
波涛翻滚的海边,王姬殿下做出自己的承诺。
“我会改变丹丘国对鲛人的看法,你和你的族人会在丹丘庇护下生活,愿鲛人和其他生灵一样平等自由。”
愿你平等,愿你自由,愿你像世间自在遨游的风,自由挥洒的雨。
……
时间是会改变一切的东西。
够扎着双环发髻的女孩抽条长成,无声无息变成高挑美丽的少女。
活泼好动的鸾鸟,需要别人关照的小鸟,变成能照顾别的生灵。
丹丘的女王,偶尔会在处理政务的空闲关心自己下属。
“你要养鼹鼠?”
少女两手就捧起三只不到巴掌大的小团:“这是镰鼬,镰鼬啊王姬殿下!左羽卫大人在浪屿发现的。”哪怕现在的丹丘女王不再居住在姚宫,红鸾还是习惯称呼自己的主君为王姬,是她的殿下,这似乎带着不同寻常的亲近。
“镰鼬?”
丹丘没有镰鼬,古时神龙划境,丹丘之国因位置特殊虽归属了大荒却更像一个秘境,大荒之水可以流淌,可生活在大荒的生灵来不到丹丘。
镰鼬这种妖族一开始没有,渐渐便也成了传说。
姚墟从红鸾手中接过着鼹…镰鼬,对着光仔仔细细观察。
“的确是鼹、镰鼬,你想养就养着吧。”
她不着痕迹的压下对镰鼬如何出现的疑惑,将那三只镰鼬送回红鸾手里。
在少女的欢呼声中,目光穿过花草,落在庭院。那里有匠人为了讨女王的欢心,雕刻了十一座美丽的石像。
“殿下,你很喜欢。”
“还可以。”姚墟千冶谈不上喜欢。
雕像精美,却终是假的,就算是真的,她也没有将属于大海的生灵放在自己花园里观赏的念头。
做一个王姬很简单,统治国家却很难,她大抵不是贤明聪慧的君主,尚未做到自己说过的承诺,需要这些雕像立在这里向其他人暗示女王对鲛人的偏爱。
丹丘的女王,在又一个困倦昏沉的夏日,靠着窗边闭上眼睛。
她大概做了一场梦,梦里没有各方势力的平衡,难以描摹的人心。只有歌唱伴随着海浪,带着很久没有飞翔的飞鸟,重温一场振翼而飞的旧梦。
……
叛乱自海城而起,这是数个人类部落间的厮杀,速度快到丹丘的使者尚没有来得及作出反应。
燎原的星火焚烧平原,燃烧的仇恨爆发直指远在千仞之上的王城。
阴沉的天空,下起暴雨。
青年提着剑,姚墟千冶还是认出了对方,毕竟那是一张很难遗忘的面容。
但这是第一次,她知道鲛人也能说出人类的语言。
“我还记得您说过,总要有人做些什么,您说得对。”
那声音很好听,如同夜风吹过手链,宝石和珍珠发出的碰撞。
那双眼睛染着火焰,黑色的丝线沿着手串渗透姚墟千冶的皮肤。
多年了来那些姚墟千冶读懂和没读懂,都有了答案。
“不要害怕,只是做一场梦。这只是一场噩梦,很快就结束。您会在我的歌声中醒来,之后想去哪里都可以。”
去哪里都可以啊,是啊,她已经居住在丹丘的王宫了很久,只是,她是丹丘王姬,本就可以飞,并不需要谁的承诺。
人生第一次展翼而飞,她自姚宫云台直落而下。
这一次,她从烽烟和雨水中穿越云层,手握剑柄跪在那柄羽族供奉千年万载的神剑前。
透黑的鲜血浸润剑身。
她想起第一次见面时,那双蓝紫色的眼睛掩埋在波涛深海下的火焰。原来不是天空飞鸟和水中游鱼的距离,而是既得利益者与牺牲者间数百年来,难以消弭的仇恨。
这世间的事情很难说个对错,万事万物难有两全。
剑芒光辉平分天地山海,空间崩错,雨断云销。
自此海水下落,天空上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