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咏章憋着一口气,直冲回家,她下定决心一定要读书,但只有千日做贼,没得千日防贼的。
说句尴尬的实话,她对华元璋的恐惧到她六十岁都没消,那时候华元璋早收敛了,对外一副平和的嘴脸,但是逢年过节一起吃饭,他坐对面,眉毛一皱,鼻子发出低沉的长气,她立马锁紧肩膀,放慢呼吸,随时准备躲闪。明知道他不会当着众多小辈的面再跳起来打她,但是她总是提着一颗心的。
身体比她的大脑更记着那些拳脚,已经形成了一种本能。
何况前世她就被他打断过手,她的尾椎骨也是变形的,平时没感觉,躺下一摸就知道那里不对,她挨了太多次打,不记得是哪一次留下的伤,反正捱着疼,骨头歪了又慢慢长回去,但是歪了就是歪了,那一小节骨头隔着皮肤能摸到,凸出来一块。
还有她的锁骨下面,她小时候发犟,不肯帮他做家务,被他拎起一根纳鞋底用的锥子戳了一记,血溅了半米远,她以为自己会死掉,她以为爸妈一定会给她讨公道,结果郑雯一直抱着她哭,华长清又出门了,这事不了了之了。
不是,不是不了了之了,如果说之前华元璋对她的殴打还是小打小闹,这之后他就彻底放开了。
他以为打了妹妹会有多严重的后果呢?没有,根本就没有,哪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就算是爱护她的外婆也不行,外婆从前是个大家闺秀,所以她有一双缠足的三寸金莲,那双脚注定了外婆就是跑也不如她走的快。
老迈而毫无战斗力的老人,幼稚而无所依傍的孩子,那怕抱在一起,也抵御不了风雨。
这个家里,华元璋最怕的是大姐华咏姝。
年龄差,加上先天血脉压制,以及小时候他是大姐照顾的。
就算是一匹狼,从他一睁眼你就当狗养着,这狼也会天然的诚服。何况华咏姝天生脾气直爽火爆,作为长女,她被华长清亲自开蒙教学,文能行楷书,武可猎山河。
华咏姝十五岁起,来华家提亲的人就踩破门槛,她生的随父,一张银盘大脸,浓眉大眼,人长得大大方方,做事又手脚麻利,是远近闻名的好女。只是脾气略有些大,这在当时算不上缺点,□□都说了,妇女能顶半边天,娶了她华咏姝,能顶的可不止半边天。
可是华咏姝自有想法。
之前上山下乡,城里来的知青就住在隔壁,有个姓武的知青得了她的青眼。
那叫武毅学的知青生的文质彬彬,本是沪城人,肩不能抗手不能提,到了这偏远的秀水村,只觉得除了一条秀水河,其他都乏善可陈。
倒是他一见到华咏姝,脸先红的滴血,之后每见到便凑上去结结巴巴的找话题。
忙完分工,还要上华家做小伏低的卖乖,司马昭之心,秀水村人尽皆知。
华长清觉得很长脸,因为武毅学常常来华家,腆着脸捧华出纳的臭脚,两个人经常聊着之乎者也的天,于是华长清愈发觉得这小子配得上他的大女。
这是前传,华家成分好,武家拍马上赶着。本来武家频频示好,随信交换过数次礼物,直欲结秦晋之好。
但是计划赶不上变化,骤然恢复高考了,武毅学和华咏姝是手牵手去考试的,武毅学考上了,但华咏姝落榜了。
武毅学一考上,华家与有荣焉,连华咏姝看武毅学的眼神都染上了与往日不同的娇羞。
如果没有意外,就是有意外了。
武毅学为了表达诚意,着父母下了书礼,约定毕业之后结婚,之后便回沪城读大学去了。
华咏姝不甘落后,与他约定自己来年再考。
第一年,她差两分。
第二年,她差一分。
第三年,也就是今年,考试前一个月,武毅学寄来了分手信。
现在华咏姝应该自顾不暇,马上要高考了,接到这分手信宛如晴天霹雳。
二姐华咏贞此时正和隔壁临水村杨家的老四议亲,倒是春风正得意,但她也不是华元璋的对手,她们俩最多打个平手,要是遇到大人在家,她还要多吃挂落。
华咏章想了一圈,打算先求求母亲。
她回家的时候母亲和外婆正在厨房烧火做中午饭,最近落雨多,柴火发潮,一进去厨房就被呛的升天,她怯怯的站在门口,看着年轻时光里的母亲和外婆。
郑雯挺高的,得有一米七出头,今年四十二岁,但头发居然这么早就开始发白了。她生的腰细腿长,但接连生了五个孩子,身体的损伤是不可逆的,比如,无论她多瘦,小腹上那一坨孕育过孩子的肚皮都垮成一团。再比如,她才四十出头,腰已经有些直不起来了,这是月子里就劳累导致的。
布料还是比较稀罕的,她的衣服洗的发白,贴着身,自然显露出一个明显的弧度。
华咏章自己生过几个孩子,自然知道那里是什么光景。
她默默的凑过去,坐到久违的小石凳上,埋头择菜,没说话,眼泪却不由自主的往下掉个不停。
外婆在烧火,一开口就要吃烟,三个人默契的都没吱声。
但很快宁静就被打破了,华元璋站在门口,不耐烦的喊道:“啥时候吃饭?饿死我了!”
郑雯连忙道:“等一会儿,你爸还没回来,今天杨四也过来。”
华咏章本来低头择菜,一听这话,立刻坐直了。
原来是今天。
她之前只想着自己的事,忘了今天的大戏。
大姐咏姝的婚事确实吹了,但全家起初只有二姐咏贞知道。
分手信寄到村里公社那儿,二姐咏贞去取的信,她自小跟大姐比,样样不如,学习不如咏姝,她看到字就脑子疼。长相不如,大姐随父多,但是集合了父母的优点长,她偏挑拣的全是父母的缺点,塌鼻梁隔了一代又遗传给她,嘴唇又薄,连村尾的算命瞎子都只夸华咏姝,说不用看就知道她长得好,命也好。
找对象方面更是如出一辙的手下败将。明明只比她大一岁,同为华家的女儿,华咏贞自认为自己也不差哪里去,但华咏姝挑来捡去看不上的,偏偏就有她的心上人。
拆信是一时兴起,本来想偷看完了给她原样拿浆糊封回去。
但是看了信,华咏贞立马充满了一脑袋诡异的快乐。明明一家人,她嫉妒华咏姝的目光如能凝成实质,早就原地在屋后凝出一座山来。
现在是她华咏贞高调高光的时刻,这个时候华咏姝不成事了,她有一点担忧,但是更多的是激荡难平的快乐。
她当然忍不住,于是想委婉的跟心上人的分享这个八卦:“哎,这可怎么办?我们都要结婚了,姐姐这个时候被甩了呢。”
她说完,才觉得笑着不妥,立刻改口骂道:“该死的老武家,敢这样戏耍大姐。”
杨四家住隔壁临水村,但是其实就是在村头那边住,同饮着秀水河的水。
两家的水田离得近,农忙的时候经常碰面,杨四不善言辞,从前也经常给她家帮忙,好多次他过去想跟华咏姝说话,对方只拿乌溜溜的眸子扫一眼,他就像被扣了电池的机器,卡了。
华咏贞知道他喜欢大姐,但是被拒绝了之后,他还是继续闷不吭声的来他们家帮忙,像头老黄牛,晒的黝黑,又长手长脚,肌肉贲张。
华咏姝本来跟家里说别让人平白的过来干活,华咏贞立马接过话:“他想表现,就多多表现呗,家里也帮我考察考察。”
她既然这么说,华咏姝便不再赘言,二妹脸若红霞,她这个时候要是再说什么就不恰当了,但心里总是不舒服,这种不舒服一直到华咏贞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挎着杨四的胳膊,然后骄傲的把那封分手信递给她时达到巅峰。
信是被拆开过的,拙劣又敷衍的塞回去,封口处薄薄的浆糊都没干。华咏姝的暴脾气一触即发,再看完内容,立马像漏气的气球。
她没有发作,家里有外人在,只得装作若无其事,维持着一种虚虚的体面。
华咏章终于想起来这一天的兵荒马乱了。
二姐咏贞在饭桌上当众宣布要订婚,边上常年cos锯嘴葫芦的杨四难得的开口了:“这个不急,婚姻大事,再好好考虑考虑。”
前世这个午饭时间,华咏章已经挨过打了,但是当天家里有客人,她自记事起就被教育家里有客的时候万万不能失了体统。她虽然从小忍痛惯了,但也差点一口气没忍下去。只是当天爆发了家庭大战,没人注意到她这只小老鼠了,直到夜里睡觉,她一直出冷汗把床单都沁湿了,被低气压又睡不着的大姐一脚踹醒,看她脸白的像金纸,才觉出不对。
父亲华长清自睡梦中醒来,披着衣服斥责了两句,让她往后别那么顽皮不长记性,说完就没当回事了。她想说是哥哥打的,但是还没张嘴,就看到华元璋眯起来冷冷的眼神,那是威胁,她忍着痛又不敢说话了。
华元璋还在边上说:“现在地里那么忙,我看小五就是想偷懒,装的。”
她哭的半死不活,一方面实在太痛了,一方面是委屈。华咏姝很不耐烦,还是觉察出不对,于是逼问了她。
然后毫不客气的教训了华元璋一顿,小臂粗的竹竿都打断了,虽说那竹竿从前是晾衣杆,风吹日晒早已腐朽大半,但是气势上绝对逼人,打到郑雯都去拦着。
华咏章那时候觉得,武毅学真是瞎,这么好的大姐都不要。大姐就是她印象里唯一的保护伞,虽然她动辄敲打她像敲打小猫小狗,但是也只有大姐护过她。
可惜的是,前世大姐很快就因为高考失利和失恋的双重打击,去了镇上教书。
镇上,走路要二个多小时,平时还好,一下雨就惨了,泥地能把鞋底拔掉。再遇到雨季发水就完了,秀水河要发怒,桥都过不来,试图趟水过河的,年年都有被水留下的。
今天她躲了那顿打,饭桌上偷偷观察一家人的眉眼官司。一家之主华长清对杨四也算满意,但肯定不如沪城考上大学的大女婿叫他满意。
这些年村里再没人笑话他生的是女儿了,争气的大女婿又给他挣了不知道多少脸面。
杨四虽然不怎么样,但胜在为人老实憨厚肯干,往后二女儿咏贞跟了他应该也过的不差,反正她不爱读书,两口子好好种田,也好……
杨四突然说再考虑考虑,一桌人神色各异,总归是觉得太突然了。
华咏贞首先察觉到不对,她故作亲昵的把手搭到杨四的胳膊上。非常黑白分明,跟黑炭比肤色,这是华咏贞长得趣的地方,她其实不白皙,但是她的肤色被杨四一衬,便有几分娇弱女儿感。
往常如此,杨四便诚惶诚恐的低下头,糙汉红脸,叫人发笑。
但今日他不知道那颗药吃错了,居然迅速推开了她的手,避险似的。
华咏贞飞快的觑了他一眼。这个呆头呆脑的杨四,此刻居然在看她姐姐华咏姝!
那一刻,心头惊涛骇浪,脸却先白了,于是她迅速的口不择言:“你看什么看?我姐就算叫姓武的甩了也轮不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