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澄当年入京读书,拜的是当世第一天机师,人称负雪先生的大修士,赵负雪。
也就是眼前这位脸色很黑的少年。
负雪先生少年成名,百家皆通,年纪轻轻便负“见素”长剑,行走江湖,镇恶除魔。一手神鬼莫测的剑法,更是斩过数万魔族,可谓是话本子里的英雄人物,俗世中的天纵奇才。
偏偏天征四年冬,少年折剑。
封澄只在年长者语焉不详的低语中听过此事的只言片语,据传赵负雪逢生死大劫,力竭惨胜,重伤两年,心魔入体,几乎被毁得不成.人形。
于是封澄拜入赵负雪门下时,他已闭门不出,病骨支离,只有在教导她这个唯一的徒儿时,众人才见得到他。
可即便是这样一位病骨支离的赵负雪,依旧能镇得魔族龟缩于长煌大原外,数年不敢作乱。
而此时此刻,春光大好。赵负雪身着素衣,安然无恙地站在她对面。
“这二人体内的气旋溃乱不成形,显然是被外力灌注进来的,他们是被魔物以魔气灌体而杀的,原因嘛,自然是为了偷运粮食。”
少女的脸专注认真:“你看尸身上的魔气痕迹。”
而赵负雪没有去看尸身,反而深深看了她一眼。
能运灵气走便他人周身,可见其修为造诣,绝非小可。
又加以其所修的道法,赵负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今日之不详预感,果然成真,能修到这个份上的,定然是实打实的杀神煞星。
屋中的打斗吸引了另外一批前来看热闹的人,那些嚷嚷着要让封澄交出粮食以证清白的人倒是逃的无影无踪了,封澄聚精会神地将尸体翻来覆去查验:“啧啧,咬得这么狠,真是饿了。”
赵负雪猛地回神,听了这话,一时无言。
封澄查到村长妻子的身体时,停下了手,转身看了看众人,道:“我想要公子的外裳,公子能不能脱给我?”
血修惯常没什么纲常伦理,兴致上来,白日宣淫之事也是能做出来的,赵负雪对此惯有耳闻,闻言,还是不敢置信道:
“你说什么?”
封澄:“外裳啊?”
赵负雪脸一黑,封澄反应半日才回味过这话中歧义,连忙找补道:“我脱也行,你拿起撑开些,挡住这个女人,我要查验她的尸身了。”
对着一脸惨白正色的小赵负雪,封澄开始飞快地脱自己的外裳。
赵负雪当即条件反射地就要转身,没等转过去,封澄便把外裳丢过去,兜头便蒙了赵负雪一脸。
她抱歉道:“丢歪了,公子见谅。”
被外裳蒙住脸的翩翩公子赵负雪,在这一瞬间,杀心都起了。
少年君子,应对过思春少女的秋波暗许,小意温柔,收到的情书香囊数不胜数,却从未被什么人兜头丢过一件外裳来,还毫不体面地蒙在脸上。
他一把将这件作乱的外裳拽下来,少女的鹅黄外袍轻软得不可思议,绣着穿花蝶,鲜妍秀丽,他的鼻尖似乎还有少女身上的香气。
看着和她这人一点都不像,无害且柔软。
“这狂徒,”他心想,“廉耻之心呢!”
狂徒仿佛后脑勺长了眼睛一样,她似乎提前察觉到了赵负雪即将把外裳碎尸万端的行径,幽幽道:“公子,要是我的衣服没了,我可就扒你的衣裳了。”
他手一顿。
血修蹲下,开始解尸体的外衣:“我知道公子不会想光着出去的,对不对?”
如此可怕又无耻的威胁令赵负雪恨不得将这人也跟着碎尸万端,可看到她蹲伏于那女尸身边的样子,赵负雪顿了顿,还是没有将衣物丢出,别别扭扭地一抖,撑开了。
说到底,死者为大。
“这是分娩后的腹部,”她细细查验道,“肚子里都是粮食,硬的,孩子已经产出,不见踪影,八成也遭了毒手,女人身上伤口不多,大多是擦伤碰伤。”她说着,又道,“这男人就有意思了——全是新鲜的刀伤,没有啃咬痕迹,嘶——下面还被切了,动手的魔物有灵智,在泄愤,人魔干的,大概是仇杀。”
“尸身已经有些腐臭,”封澄自言自语道,“死了些时日了,肚子里全烂了,哪怕是吃,也只有食腐之物会吃了。”
赵负雪的脸微微一沉。
血修口中,同族尸身,是可以自然而然地联想到“吃”上的。
哪怕是看着再正常,再无害,再正义的血修,骨子里面,都是食人血肉的、可怖的异类。
封澄低头擦了擦二人面上的血泥,抬眼便看到了赵负雪有些异样的神色,她并未放在心上,抬手便把外裳取来。
世间之魔分大致分三种,分别为天魔、地魔、人魔。
天魔多为兽形,凶狠好战;地魔应世事而诞,较为强悍,据地不出,少见;人魔生于人之因果,以人化魔,生灵智,同鬼怪有相似之处,多为愁怨所结。
仇杀之事,多半是人魔干的,封澄道:“他俩在这儿多久了?”
少女的脸总是笑眯眯的,看着讨喜又无害,引得众人毫无戒备之心,便开始七嘴八舌地说道。
“几个月了吧?煮药做饭守仓库一直都是他两口子的事。”
“怎么就成了魔族呢?这一家都是老好人呢,他人好,很少与人结怨。”
“谁说是老好人了,村长从前有个青梅竹马的妻子,二人十几岁就订了亲,琴瑟和谐。这妻子生产死了一个月,村长就与相好的成婚了,啧啧……”
四周叽叽喳喳七嘴八舌,封澄正听着,陡然间,她忽然觉得一道寒意。
她缓缓回头,只见赵负雪立于她身后——见素的剑尖正横在她后心上。
赵负雪道:“往后退。”
众人讷讷不语,不知为何生如此之变,封澄静静地站在原地,声音中听不出喜怒:“刚才还好好的,为何突然动手了。”
看热闹的众人鸦雀无声。
剑尖没有刺下去,封澄感觉后心处有只是凉意,可她心中不由自主地想,如果她再不退后,赵负雪的剑会洞穿她的心脏吗?
她平静道:“除魔卫道是修士的本分,公子此举,是什么意思?”
赵负雪的灵器见素周身皆是寒意,他的剑气森寒,致使血修之血无法作为行凶的凶器,他冷冷道:“血修以人血肉修行,于同族尚无半分怜悯,谈何除魔卫道。”
封澄道:“我并未伤人性命,所言所行,皆为给死去之人讨个公道。”
赵负雪冷笑:“豺狼猛兽若是会说话,定然比你说得更为巧妙。”
此时剑在后心,越来越冷,封澄也冷笑一声,将双手举起;“好,我退后,公子把剑松一松。”
赵负雪手腕不动。
封澄明白赵负雪意思,于是向后退了一步,果然,赵负雪也随之避让了剑锋,她随着赵负雪退至远离人群处,还未等赵负雪收剑,便猛然向后撞去!
这一剑刺得血花飞溅,这角度刁钻,恰恰错开心脏,封澄等得就是这一刻,未等赵负雪动手凝血,血流便猛地飞出,击中赵负雪周身大穴,赵负雪执剑应对,不曾想封澄竟然不顾后背重伤,一步蹿了上来,抓住赵负雪肩膀,狠狠地甩了个过肩摔!
赵负雪悚然一惊,猝不及防,便被她猛地摔在了地上,尘土飞扬。
紧接着封澄一甩外裳,那带着香气的鹅黄外裳游蛇似的捆住了他的手,见素当啷一声,落在了地上。
众人目瞪口呆。
这战斗转瞬即逝,却又精彩至极,封澄体术漂亮,又是下了死手,打起来令人眼花缭乱,大气不敢喘一口。
待一切做毕,封澄压在他身上,居高临下道:“公子还得练练。”
赵负雪一言不发。
他能察觉得到,这血修的体术相当了得,下手虽又快又狠,但偏生毫无杀意,留手多得几乎能称之为放水。
简直是纯打了来爽的。
为什么?
封澄并没有在他身上停留,她站起来,抽出赵负雪腰间的符咒,
赵负雪神色不善地直起了身。
“各位,”封澄拍着符咒对周边人道:“在魔物死后,需要把滞留魔气轰出去,如若魔气留滞,会伤到旁人——用最平常的符炸就可以。”
众人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封澄瞥了一眼赵负雪,忽然道:“我们有个行话,管这个行为叫炸茅厕。”
赵负雪脸一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
封澄摔手便燃了一张符纸贴到二人尸身上,“这就是你不懂了,魔物呢,像是茅厕的坑,它们体内魔气呢,便是又臭又脏的东西。杀了魔,便如同炸了茅坑,里面那些精彩的东西便会天女散花地跑出来,懂了吗。”
天女散花四个字出来,赵负雪的脸更绿了。
这个比喻的画面感当真是很难不令人浮想联翩,他生性好洁,恨不得当场聋了。
众人却恍然大悟,忙道:“姑娘细心周到!”
封澄这个分外恶心的形容就是故意来气生性好洁的赵负雪的,她瞥了瞥赵负雪发绿的脸色——效果拔群。
她做完这一切,拍了拍手,封澄又回到了村长二人的身边,继续忙自己的事情——她将血涂到村长的双唇口鼻之上,轻念道:“起。”
赵负雪的目光停在封澄身上,这术法少见,他的眼中当即多了几分探究。
封澄所做的不是其他,而是修士的一道鲜少流传的术法,行话叫追魔。
此法一行,施术者便看到死者眼中最后之景,听到死者口中最后之言。
不过大多数的修士,已经不用追魔去寻找魔物。
这玩意有鲜少流传的道理——太难了。
尸体不全,没用,尸体太腐,没用,尸体被魔气封了,没用。
村长的尸体已经有些腐烂了,不知道追魔之术,还能不能用。
何况亡者已过彼岸,生者如何纠缠?生死之别,原比这世上最深的鸿沟还难跨越。
故能行者,凤毛麟角。
赵负雪自己也修习过追魔古术,自然知晓修习追魔之术的条件之苛刻,修习之辛苦,他仔细一看便识得了封澄的术法,他心下微微一动。
封澄从他的神色中看出了他在想什么,勾了勾嘴角道:“说来你可能不信,我真的是个好人。”
赵负雪冷哼一声。
众人好奇的目光停在封澄与躺在地上的村长身上。
陡然间,躺在地上的村长猛然睁开了眼睛,众人被这动静一吓,齐齐退后。
坐起的村长口齿清晰,一字一顿道:“能不能让我再见她一面?”
众人面色一变,神色各异——从死人口中听出这么清晰完整的一句来,不可不谓之骇人,而其中之内容,又是另一层的骇人了。
封澄的眼中有流光滑动,显然是追魔之术正在使用的样子,她对着赵负雪挑了挑眉毛,赵负雪道:“追魔,不错。”
她弯了弯眼睛,理所应当地接受了熊孩子师尊的称赞:“叫个经了魔物夜袭的人来,问问有没有人知道这样一所房子:西墩子村东的,门口的三个草垛子扎得紧实整齐,外墙种了爬山虎,门口有两棵大柳树,周围房屋都是低矮的,这家高出很多去。”
有好事的人连忙跑出去打听,不一会儿,便回来道:“的确有这个地方!”
封澄点了点头:“说来巧合,他的眼睛记下了魔窝的位置,也记下了魔物的样貌——祸乱古安的东西,找到了。”
众人脸色登时大变。
这天机师遍寻不到的地方,被她一个照面,便找着了?
默了默,封澄又阴阳怪气道:“这几日看好了粮食和药材,可别再推好人出来顶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