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溪陵还在往前走。
沼泽地外围是一大片一大片的湿地,蜿蜒的溪流和密布的鹅卵石。跨过湿地,是郁郁葱葱高过膝盖的草地,杜溪陵艰难淌过草地,感到难以呼吸,几乎要被淹没。
太阳已经逐渐落到地平线下,迷雾之森像是处于一片巨大的深坑中,天色暗下来时,可以看到四面环绕的青灰色群峰。
刚一出草地,杜溪陵脚步停了停,遥望到森林深处光线稀疏,不规则的光斑打在泥泞的沼泽地上。
这里空气沉重粘稠,沼泽、密林、薄雾和谐的融在一处,不分你我。
沼泽浑浊,天地都是。
“金岩?”
杜溪陵懒洋洋对天空喊,这“人”已经好久没有说话,还跟着吗?
“你怎么求救了?”那声音忽然有些气急败坏。
“就想走呗。”
杜溪陵倒是有点好奇这传灵玉到底是怎么运行的,她反正完全不明白。
杜溪陵的手有些不受控制的抖,于是她把双手揣在怀里挡住,声音仍然轻松,硬是反问:“那咋了?”
虽然杜溪陵此时眼巴巴等着人来接应自己,但嘴上却不愿意输阵势。
她絮絮叨叨的说个不停:
“要我说啊,这传灵玉也太慢了,哎,这样救助,会是谁来救......”
“嗖嗖——”
话说到一半,静谧的沼泽地被从天而降的飓风生生撕破,那飓风毫无预告地出现在她头顶,就好像是在这之前都被什么人捂住耳朵遮住眼睛,失去知觉。
毫不犹豫地,杜溪陵转身趴进芦苇丛,身体磕进泥地里也来不及管。
几乎是在下一瞬,飓风的中心,青色的影子和绛色的影子扭打在一处,巨大的冲击波以这里为中心向外扩散席卷,杜溪陵一下子被压得喘不上气。
“呖——”
其中那只绛色妖兽沙哑地嘶吼着,接着,大地一阵颤抖,有什么重物狠狠砸在地上。
“轰隆隆——”
杜溪陵趴在芦苇丛里一声不敢吭,大地像是震怒一般不断颤动着,余波都让她心脏发疼。
她从芦苇丛中探出一点头,看到遍体鳞伤的妖兽投来了遥远的、平静的注视。
没有悲伤也没有愤怒,只是在看无关的人。
杜溪陵咬牙闭气躲着。
“咚,咚,咚。”
这是巨鸟妖兽的心跳声,越来越微弱。
她不知道等待了多久,直到绛色巨鸟倒下,庞大的身体无力地趴在浅水滩上,深红的血液在清澈水面上疯狂蔓延,一直到杜溪陵眼前,被芦苇层层遮挡的的水面也被染成绝望的血色。
死了吗?
杜溪陵产生了一种无来由的悲伤,她就这样看着这只妖兽死去,一点点听着它的心跳声消失在这片土地上,她什么都没做。
巨大的迷茫将杜溪陵攥紧,她感觉呼吸受阻,那一瞬间几乎喘不上气。
为什么要可怜它?这也是高阶妖兽的能力影响?
“轰隆隆——”
天边又是一声声连绵的巨响,这一次不是妖兽的缠斗,天空中突兀地展开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杜溪陵无端联想到守林人那一只高阶渡尸鸦。
是救援来了吗?
无形的透明罩子正在一点点碎裂,漆黑的力量像是蛛网一样蔓延,以点破面,最后整个天空密布着圆弧形的黑色蛛网。
这会儿,杜溪陵用力深呼吸,试图缓解两方角力带来的余波。
她觉得自己开始被幻境迷了眼睛,听力失常,还胡思乱想,于是把眼睛死死闭上,心中默念三声,我的命最大、我的命最大、我的命最大。
......
早在杜溪陵捏碎传灵玉之时,无形的符咒开始闪烁在森林外缘的天空,随着她的移动而不停闪动,金岩终于确认杜溪陵的位置。
在鬼目白桦跟前,金岩和杜溪陵一刹那失联,金岩到底经验丰富一些,马上冷静下来,推测自己被困进了一片封闭的幻境。杜溪陵看不见他,他也看不见杜溪陵,两人被神秘的力量隔开来,同时被锁在幻境中的还有荒木狼和金角猫头鹰两只灵兽。
金岩低声骂一句倒霉,偏偏两只灵兽和他分在同一片幻境中,哪怕任何一只灵兽在杜溪陵身边也好,情况不至于如此被动危险。
金岩第一时间选择向守林人报告,同时联合两只灵兽试图打破幻境。
这时候,西北方向传来一阵阵轰鸣,大地颤动。
两只灵兽一时间陷入慌张,竟然违背了御兽师的攻击命令,颤抖着自发俯首,像是朝圣一般望向西北处,沼泽地的方向。
金岩从未见过这样强大的幻境,他不由得联想到高阶妖兽的狩猎行为,它们的灵智不再局限于动物的范畴,会划出领地进行狩猎。
杜溪陵成了什么东西的目标?
......
漆黑的蛛网不断扩大,“喀”的一声声轻响后,笼罩沼泽地的透明罩子一点点碎开。
高高俯视着沼泽地的青色妖兽不再犹豫,趋利避害的本性使它迅速展翅离去。
但是密林中蹲守巨鸟尸体的尸鬣狗决定虎口拔牙。
几只尸鬣狗包围着芦苇丛,一双双眼睛夸张地凸出,颜色浑浊,像是臭水沟里的污水,它们的毛发呈现出一块又一块的粘连,四肢瘦得皮包骨,龇着牙凶狠又贪婪,从杜溪陵的背面,一片茂盛的矮灌木后猛地冲出,要跨过芦苇丛去撕咬巨鸟妖兽的尸体。
听到尸鬣狗的动静,杜溪陵回头去看。
此时的视线死角,那只早就没了动静的巨鸟妖兽忽然一动。
它微微扬起脖颈,一双黄金色的瞳孔缓缓睁开。
妖兽目不转睛地盯住杜溪陵,像是盯着上好的猎物。
妖兽方才在装死。
尸鬣狗龇着牙,突然止步,警惕防备着妖兽临死的疯狂。
背后一道阴影覆盖天光,尚来不及思考,下一瞬间杜溪陵就没了意识,陷入昏迷。
“呖——”
巨鸟妖兽——姑获鸟半身染血,气息奄奄地用断翼支撑身体,它在来路上已经受了重伤,血色侵染着它的视线,胸腔像是被一脚踩扁了一样,五脏六腑挤压在畸形的身体里,它的心肺如同破损的老风箱,再也无法支撑血液和氧气的循环,似乎下一秒就要彻底分解。
妖兽的野性叫嚣着要毁灭一切同归于尽,理性却使它一路奔逃苟延残喘,保存着最后的生机。
姑获鸟的余威只足够在短暂的一刻内震慑尸鬣狗,不需要多久,尸鬣狗就会发现它早就是强弩之末,然后兴奋贪婪地一拥而上,撕咬妖兽重伤变形的血肉。
尸鬣狗不会先让它断气,这种以卑劣闻名的灵兽会在姑获鸟生命的终点极尽折磨。
尸鬣狗会撕咬它的咽喉,咬下它的羽翼,分食它的血肉,会生吞活咽直到它成为一滩分不清种族的血肉。
姑获鸟没有犹豫,它张开鸟喙,试图吞噬人类的身体。
人类会对同类产生愚蠢的善良,他们是自以为是的弱者,总爱做出飞蛾扑火的努力。这话果然不假。
它把人类从河岸边一路引来沼泽地,这是它为自己挑选的最后的食物。
这个人类的身体里居然蕴藏着独特的力量,姑获鸟在逃亡过程中匆匆选中她,这真是意外之喜。
她会是上好的养料。
姑获鸟只需要几秒钟,人类的血肉不比灵兽鲜美,虽然不足够支撑它完全恢复,但是对于如今重伤的姑获鸟也算得上是一点珍稀的养分。
巨大的妖兽孤注一掷,面向昏迷的人类露出獠牙,背景天空中的蛛网正在迅速扩散,幻境空间即将被打破。
最后的救援近在眼前,却赶不上这危在旦夕的一瞬间。
“呤~”
然而在这个时刻,令它意料之外的是,人类通风报信时出现的蓝色光芒阴魂不散,这道蓝光在腰腹处流淌,察觉到危险的一瞬间延展开来,化作一道通天水幕。
这水幕整体澄澈通透,柔软又坚硬地抵挡它的靠近。
通天水幕的绝对保护展开,在三秒内,一切攻击不可靠近,姑获鸟不得不放弃吞噬人类的身体。
错过这一刻,姑获鸟失血过多的半边身体已经踏入死亡的边缘。
姑获鸟不愿死,不甘死。
电光火石之际,姑获鸟用已经翻折变形的右边翅膀勉强支撑身体,用鸟喙在昏迷人类的腰间翻找。
细看之下,它整个右边身体像是被烈火灼烧过,绛色的羽翼化作灰烬,甚至血肉也被烧尽,露出一段森森白骨,它再也飞不起来了。
眼前迎接姑获鸟的只有死亡这一种可能,而这个人类是唯一的变数,于是姑获鸟死死地抓住她。哪怕同样是一条死路,它宁愿选择未知的那一条。
它的血液顺着鸟喙向下流淌,把人类的半边身体染成血的暗红色。
血液染红了人类的符文,淡黄色的符纸散发出微弱的光芒,上面被染得血红的符文展开,要把姑获鸟笼罩进去。
这一切发生在须臾之间,尸鬣狗仍然在不远处弓着身观望,下一瞬间就要扑上前,分食妖兽虚弱重伤的鲜美血肉。
“喀、喀、喀——”
幻境空间彻底被打碎,天边的振翅声越来越近,姑获鸟撑不住虚弱的身体,它不再犹豫,在血色符文下缩小身体。
它痛苦地感知着自己的力量被一层层封印,引以为傲的身躯一点点缩小,直到孱弱的人类足够承受它的契约。
最后的时刻,姑获鸟对森林深处,浓雾之后的某处遥遥地扬起脖颈,它在血色符文的光芒下发出最后的挑衅。
“喀——”
天空被撕碎成数百上千的不规则纸片,天幕的碎片像是梦境一般向下坠落,最终在沼泽地里消失无形。
随着幻境空间的破碎,渡尸鸦终于打通现实和沼泽地的连接,成功抵达现场。
尸鬣狗还在窥探着。
渡尸鸦落地时发出一声威严嘶哑的长吟,它拍打双翼,瞬间召唤出三四个漆黑的能量球,四散向外炸开,一旁觊觎血肉的尸鬣狗眼见形势不对,夹着尾巴逃了。
守林人闯进这片被封锁的空间中,环顾四周却没发现预警中那妖兽的影子。
甚至......那妖兽平白无故地消失在这片土地上了。
来不及思考其他,这地上还有个重伤的。守林人见杜溪陵满身的血,伸手去探她鼻息,总算是还有一个好消息。
“还有气,走,我们赶回去。”守林人当机立断。
......
森林深处,浓雾之后,一双碧色的眼睛一眨不眨的注视这一切。
它明白姑获鸟最后一眼的含义,这意味着姑获鸟哪怕忍受人类契约的束缚,也一定会活着回来复仇。
那又如何?
选择屈辱的活而非自由的死,姑获鸟已经走上了自己选择的死路。
嘶哑凄凉的怪叫声从森林深处响起,激起灌木中的小灵兽四散奔逃。
许久之后,移动的浓雾覆盖芦苇池,一切归于平静,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