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公子,水好了。”碧玺向盆里倒了些玫瑰露,绞好了帕子,递给纪愉。
纪愉坐下来,用帕子擦拭着手,“长公主呢?发疯回来了吗?”
碧玺胆子小,回话时带有些惴惴不安,“官家……”
“长公主。”纪愉纠正道,“一天没有登基,一天她就还不是正经官家。”她将帕子扔回盆里,在妆镜前坐下,“这么安静,怕是还在外边疯。”
她忽听见院内一阵嘈杂,便屈指数道,“二,一。”
长乐长公主提裙走进来,披头散发,寝衣在身,只是胡乱披了件夹袄,松松垮垮地,一点都不合身,看起来像是张尚仪的。“跪下。”
“不要。”纪愉还坐在那里,“臣何罪之有?”
“我说过。”长乐长公主伫立在她面前,她不喜欢笑,时常面无表情,像一尊雕像。“城内城外,大小事务,我具要知悉。你未向我禀报,也未得我的许可,便私自向守城将军传话说已知,这是城防,你当我是卫严琮么。”
“我命宗将军在点卯换防时将此事禀报予你。”纪愉也是压着火,这段时间她对卫清歌意见不小,“我并没有欺君罔上的意思。你素来行事任性,不管不顾,我怕事态一发不可收拾。”
她和卫清歌在废皇帝的时机上就闹了一个很大的不愉快。
这里离新郑太远。
她判断最佳时机是收复冀北三州,班师回朝后乘势而让官家适时驾崩。
而卫清歌目光短浅地顾冀北三州四镇不顾,一意孤行叫宫人直接勒死了官家。就在雁城,甚至,她等不及回新郑。
雁城本就是卫清歌的封地,这个边陲之镇没有任何意义与价值。
这还是纪愉第一次见有人将宫变地点选在边陲而非宫城之所。
“怎么个不可收拾法?”长乐长公主反问。
“您不要冲动行事。”纪愉很想直接对卫清歌说——您刚出去跑马便是不可收拾。“最好三思而后行。”
一者卫清歌这种行为向蒙古漠西传递了不好的信息,即她很在意太常长公主,待来日登基正位,西北事态可能出现变故;二者这叫亲身涉险,两次。
雁城和召城的距离并不远,在弩的射程之内。
只是卫清歌确实是有点天运在身。
她选择在雁城动手,正好撞上在召城督军的是太常长公主所出之女,而非西信太后他他拉金墨。
漠西内部绝不会将和陈动手的权力赋予太常长公主的女儿,只要金墨妃还想掌权。
但太常的小孩还算颇有些本事,亦有些许威望,极可能参与了攻打漠东的战役,并扮演了些主要角色,介于被利用又被忌惮的状态——太后无人可用又后继无人,而他他拉部允许在没有明确指立继承人的情况下进行推选。
严格来说,太常之女实为太后他他拉金墨所指立的继承人,考量到年龄差及大可汗个人威望而做出的选择,被允许拥有一定的权势——威信。
因此,种种因缘巧合之下,卫清歌一兵一卒未动,就毫发无伤的回来了。
“你且想一想,两地均驻有重军,一触即发,寻常人等,可有夜开城门的权力?”纪愉反问。
“你听着,我母体弱多病,因此我自幼养于太妃膝下。”长乐长公主油盐不进,她不管别人的道理,也不受教调,“蒙我长姐照拂。这是我卫家家事。要怎么处理,该怎么处理,是我的私事。另,此时我尚未正位,姑且容你此次。这不是你该有的态度,明白了吗?”
“知道了。”纪愉轻轻合拢掌心,攥紧了衣袖。
“我应允过太常长公主还朝。”卫清歌说,“君无戏言。”
“不顾物议?”纪愉扬了扬眉,她拿过桌旁的茶水,抿了一口。
“那恐怕是你的事情。”
“现在说这些还太早。”纪愉道,“别忘了,这里不是新郑。还将有无穷无尽的变数,待局势安稳,再议此事也来得及。”
卫清歌很任性。“我已将我的想法知会于你。”丢下这句话,她便拂袖而去。
“那好吧。”纪愉捧着有些烫手的温茶,“说起来,”她用闲聊的语气问碧玺,“太常长公主的小孩叫什么?”
碧玺当然不知道,只是摇头,她刚有些被吓到了,脸还是白的。
“瞧你。”纪愉笑起来,“没出息。”她对碧玺说,“帮我梳头吧。”
碧玺拿着梳子,帮她打理着长发,却久久没有盘成发髻。
她便问,“你发什么呆呀。”
“奴婢看女郎心绪不定,愁云满目,”碧玺说,“我阿娘说,梳梳头一下子可以将烦心事都赶跑。”她又哪里经历过这等俗务,满心满腹的异想天开,“如今长公主御及,诸事既定,女郎应该高兴才是。”
“你错了。”纪愉看着镜子中的自己,选了一根掺了铜的桃花金簪,花蕊是水头极好的翡翠,“这才刚开始。”
“女郎是担忧太常长公主?”
“不。”纪愉说,“她们母女挺好的。若是命大,那就物尽其用。我现在忧虑的是长乐长公主,这个人。”她皱起眉,“她很急躁,最近越来越急躁了,还喜欢一意孤行,这不像她,到底是什么,让她沉不住气。”
“到底是为什么?”纪愉捻着金簪,暗自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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琪琪格将灯芯挑亮了些,又添了些油。
娜娜的母亲和小茉吵了起来,是非常正式的拌嘴,因为她们专程出门来议事大帐里吵得这一架。
“最好不要那么随意。”娜娜的母亲警告道。
“我行事有我自己的思量。”小茉道,“不得置喙。”
“那你的思量是什么?”娜娜的母亲说,“你只显得你很随意,毫无章法,说开城门,就开城门,说关,就关,说带次妃出去撒泼,就带她出去发疯。”
“不要用这样的语气和我说话。”小茉说了一句非常重的话,“我是君,你是臣。我们会就许多的事进行讨论,但是,不要质疑我已做出的决定,我也不会为我的决定做任何的解释。我不会解释给你听。我要做什么,我想做什么,是我的事情。”
“可我要去解释给别人,说为什么那时要开城门,为什么又突然在原本应该开启城门的清晨关闭城门。”娜娜的母亲勃然大怒。
“谁?你要去解释给谁,谁有问题?”小茉转过身,她在椅子上坐下来,问,“谁有异议?要我解释与交代?”
这会儿娜娜的母亲也看出来小茉是真生气了,不吱声了。
结果乌扬嘎站起来踹窝,“您要做什么,您的计划是什么,您准备做什么,我很费解。”
“我打过败仗吗?”小茉反问,“暂时没有对不对?”她很像大妃的孩子,这会儿看着一点都不像次妃娘娘了。
她指着乌扬嘎,对亲卫轻吐一个单词,“杖毙。”
亲卫是训练有素的近臣,他们或多或少要替可汗做一些乱七八糟的奇怪事情,因此,他们用来推卸责任的唯一办法就是不折不扣地执行可汗的命令,无论谁是可汗。
他们刚要把乌扬嘎拖出去,却又被小茉叫住,“在这里。”
“你们不需要理解我要做什么,你们应该做的事情是执行。”云菩这次可算给萨日朗气了个半死,“什么时候我打了败仗,你们再来质问我,给你们一个交代。我不要听见问题,我要你们复述我的命令,回答是,并不折不扣地做下去,只要你们这么做了,我会带领你们,攻占富饶的地方,得到土地田宅,活着,你们会成为将军,死了,你们的丈夫妻子儿女会以贵族的身份,一辈子受奴隶奉养,衣食无忧。”
从大帐中出来,她告诉萨日朗,“不要去解释,为什么要去解释?他们不该问问题。”
“你祖父都从未在大帐中杖毙过将领。”萨日朗也很生气。
“他问题太多了,我都要回答吗?我父汗不用回答这种愚蠢的问题,我也不用。”云菩看着萨日朗,说,“我祖父要做什么,你们也要他为每个命令做个交代吗?”
没成想,萨日朗响亮地说,“对啊,是的啊,因为我有嘴,有舌头,我觉得他错的我当然要指出来。他不是一个人在打仗,他是代表我们去打仗,去发号施令!”
“我和他不一样,我不回答问题。”云菩被噎的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那我们没得说了。”萨日朗道,“你最好是有些目的地去做那些事。”
“他们不会攻打我们。”云菩说,“我确认了,卫严琮应该已经死了,他没死,昨晚陈国会进攻我们,更不会让四长公主那般失仪地任性出城寻人,我们不可能无休止的让三班倒地换防进行下去,到时候人都太疲累了,没得打。”
“你也相当于告诉了他们,现在召城是你在做主,一个不满二十的小孩。”
“对,我人微言轻,又非大妃所出,他们若有意要打,就会现在打,我们的人还没有轮班戍守轮的太累,粮草也够。”云菩抬指,点了下城西,“还有你刚买的那些。”她结束这段无聊的争吵,“我知道你的顾虑,你们的考量,我不会贸然进攻雁城,但我也不会没日没夜的和他们耗下去。”
她虽然具有一些丧事喜办的天赋,但也不得不考虑起母亲的状况。
并不是母亲每次发疯都有利用的余地和价值,大部分时候母亲的癫狂都只局限在了她家,唯一的效果是让她焦头烂额。
她找军中的医官来给母亲问脉,但军中医官只会对伤口切切缝缝,别的一概不会。
没办法,她把忽兰叫过来,“那日听你说,你粗通医术。”
郑珏指着她母亲,说,“这个委实是不会。”只见她站起来,作揖,说,“回禀殿下,我之前是仵作。”
“别,不要。”云菩赶紧说,假装自己也是第一遭知道这件事。“算了。”
郑珏不顶用,她只好自己乱猜,“阿娘,你是想家,思念你的母亲,你的家人?”她问母亲,“你如果能回家,会不会开心些?”
她其实一点都不想去新郑,新郑的烂糟事实在是太多了。
人和人是一团乱麻,人和事更是一团乱麻。
“还是你也讨厌我,看见我就会想起过往的事?”云菩倒了碗水,看着碗底很粗劣的花纹,“我死掉,你会感觉好些?”
她只会在平稳日子里喝些酒,在可能交兵之际她反而不会喝这些奇怪的东西。
但凉水又只是凉水而已。
母亲说,“我没那么想过,”她性格很懦弱,也柔和,“你死了,也到过这个世上,我最终将你生了下来。”她说,“昨天是我着相了,一些胡言乱语。”
“我是希望你好的。”竹庭的思绪也很混乱,她理不出来一个念头,云菩是女儿,母女之间的关系总夹杂着些身不由己的物伤其类,“不要像我一样。”但她承认,“不过,住在这里,看见你,看见她们,我会回忆着,我不愿意回忆的事情。”
“生下你之前,每一次,和他,”母亲迟疑了又迟疑,但还是开口,大概是捡了最轻的一件事来说,“在一处时,金墨都在,侍女也都在,就那么看着我,和他。你见过猫儿或狗儿在春天……”她最终有很多的言辞无法道出,“我就像那样的猫狗,我又有什么尊严呢。我又怎么可能不恨。你要我开心,未免太残忍。你想要我强颜欢笑给你看吗?”
“其实金墨是担心共处一室之时,他羞/辱/你。”云菩猜母亲大概猜到了,因为母亲的怒火总是奔着父亲,每次都精准地绕开了金墨,“她和你商议的是合作,大概也是怕像那时候诺敏大妃一样。”
在东哥的猪头老爹娶诺敏大妃之前,共寝是件私人的事情,但自从那个猪头在和衾的时候殴打了诺敏大妃,妃嫔妻妾都不愿与汗王单独相处。
就连娜娜那晚试婚,也是信国这边两个亲卫和四个女官在场,以防挨揍。
“他已经死了,当年金墨其实是准备让你也做大妃的,但她统辖他他拉部,大可汗的亲信忌惮她,害怕她借这个机会要求封王。”云菩晃着碗,母亲改嫁父亲的事情她还是相信金墨的说辞,因为金墨直言不讳,她想借这个机会给自己加封郡王,以示区分,“我现在和以后也会经常带兵出征,极有可能死在外边,”她说,“在草原上,大家经常只能活三十几岁,四十几岁,我听说中州人有时候运气好会活很久,说不准我会走在你前边,你并不是为这些事情不开心。”
“你要是想告诉我的话,可以告诉我。”她很乖巧,摆出温柔的样子,但这不妨碍她猛地想起旧账,记起当年,回房愤怒地往书册中写道——有种你当年喝二斤藏红花把我打了!
写完又觉得自己太过苛刻,把那行字涂了,出门拾掇萨日朗来求和的小心意——萨日朗送了她一条小小的鲤鱼,她准备红烧了吃掉。
正刮鱼鳞的时候娜娜来叫她,“你得过来一趟,有人要见你。”
“谁啊。”她把搓了一半鱼鳞的鱼扔在盆里,千叮咛万嘱咐告诉琪琪格不要把鳞扔了,她要煮鱼冻,牵着金墨母亲家里养的几只金丝犬出去,打算顺路溜一下这几只小狗。
结果要见她的人是那个倒霉的传教士休·沃尔特。
此刻她穿着煮饭时候的旧裙子,牵着一窝小金丝犬,这看起来一点都没有君王的气度。
不过这不影响她非常慷慨的收下沃尔特的贿赂,反正沃尔特看起来也像流浪汉——那是一整箱金币,纯金的,和母亲的那些掺铜的假货不一样,是真的金子,她能感受到求援的诚意,至少给路费,上次也是,只是上次她没听懂,当时没敢收这箱钱——第二次遇到沃尔特时才弄明白他的祈请,“一个女人会带着三只狗去耶路撒冷,那将是阿尤里王朝的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