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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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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这个。”竹庭迟疑了须臾,还是伸出手,抱了抱女儿,她感觉云菩又瘦了,不大一点的人,好多的骨头在衣服底下支棱着,不过,应该不是小孩了,个子长高了许多,原本做的裙子有些不合身,袖子露着手腕和小半截手臂,只是还要比她矮一些。

她起身,解下腰封上悬挂的玉佩。

漠西的居客只认两种东西,金子和宝石,至于玉,在他们看来,这就是一块石头。

“在中州还是值钱的。”她不得不解释。

云菩用玉佩贴贴脸颊,抬起眼,在阳光下她的脸很苍白,看起来像半透明的,唇也不带什么血色,一路上颠簸,可能还没恢复过来,不过眼睛却很亮,在光的映照下,那不是完全的黑,而是有些接近偏黑的深灰色,会让竹庭想到她曾经最喜欢的一个灰水晶冰烧茶盏,“是凉凉的小石头。”

“是玉。”她摘下扳指,松开手,轻轻的让那枚羊脂玉扳指落在云菩的掌心里。“拿去玩吧。”

她穿过廊下的阴影。

清晨的风遗留着夜晚的凉意,吹拂过她的衣裙,倏然间她觉得天空很蓝,重叠的屋檐让出四方的天,圈住丝缕的云。

她背对着太阳,可天空依然很亮。

不远处侍女娜娜在搬东西,曼音蹲在箱子前,好奇地往外捡她们从并州买回来的礼物。

竹庭想,该告别的也都告别过了。

既然云菩记得叫人把曼音带过来,那证明云菩会照顾曼音,暂时,曼音是安全的,她可以走了。

虽然她对回家一直都有一种近似于偏执的执念,但她也不知道她回去想做什么,她只想去祭拜芍阁,见母妃一面,看看清歌,如此足矣。

她对来日,其实从未有过任何的盘算,也没有任何的考量。

竹庭有些好笑地想着,其实母妃她们不需要那么大费周章,弄出那么一出戏码,显得她对这个世间是有多么留恋,多么喜欢苟且偷生。

在晋阳的那个夜晚,她忽然顿悟了,她并非对活着有着极大的念,而是她想回家,她想落叶归根,希望死的时候能得亲朋簇拥,有人陪伴总显得这辈子不是那么悲凉。

只是母妃她们不想再见到她。或许母妃是怕她会质疑命她和亲乃至再嫁的敕令,或许清歌是怕她对抗先皇旨意,原因是什么她想不通,也不想再想了,只是她像一只惹人厌的萤火之虫,一定要固执的回去。倒也是,那么多公主和亲,可都无一怨言,她不该在信里倾诉太多,但实际上,她写了太多的痛苦与仇恨,甚至,有着对父皇,对弟弟的恨。

而母妃和他们是一家人,是一体的。

她已经是外人了,从出嫁临别的那一刻起,她便不再有家,也不再有亲朋。

她一个外客,不该向家人指责家人,这是她做错了。

她告诉侍女她很困,想睡觉,掩上东次间的门,解开腰封系带,随后身子一僵,说,“你出去。”

“我还要出趟门。”云菩拽着屋子里的挂帘,很心疼,为了这些家具,她多花了五两银子,可这套小院子因坐落边境,是做生意商人歇息的地方,一共也只值二十八两,要不是急需要一个地方用以安置与商谈,她也不能抬出身份,否则,可能二十五两乃至二十两就能买下来。

她把半旧的隔帘和床幔都扯了下来,“想做套新裙子。”

这倒不是诳骗母亲,她不会出门的时候还带着布匹,而敖登衣裙的配色又太一言难尽。

她把这些帘子塞到门外,旋而与母亲陷入一种僵持。

她不能肯定母亲准备做什么,但母亲做过同样的事情,那天,也是给了她一些小物件,和今天比多了两个镯子,回房就悬了梁,也就宫女机灵,瞧母亲不对劲就一直盯着,才及时的救了下来。

此刻她体会到了宫人的心境。

来早了,不能说破,迟一刻再过来,怕又是新的一番心肠

她不该骂那个小宫女为什么不能再机灵点,早些来禀。

稍迟几分,虽然戏剧了些,但好过这么安静相对。

母亲捡了张椅子,坐下来,盯着她。

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迟疑须臾,她走近些,挨着母亲的腿跪下来,见母亲没什么太大的反应或一些决然地拒绝,她轻轻地趴伏在母亲膝上。

母亲也没拒绝,不拒绝她的靠近,但也没做出亲昵的表示。

她试探着唤了声,“阿娘?”

忽然母亲开口了。

“不要叫我阿娘。”母亲沉静地说,她此刻没有发疯,没陷入歇斯底里般的癫狂,也不是无动于衷的木僵,只是云菩很难确定母亲是在跟她说话还是呓语,听起来她是攀谈的对象,但遣词造句却也不像,“我不想要你做我的小孩。我还是做到了,不想把你当成我的孩子,不想要的孩子就不是我的孩子,我真的做到了,你瞧,我那一剑是能刺出去的,我只要把剑偏一偏,我就能杀掉你。”

母亲垂下眼睫,“我以为我能忘记你父亲是谁,你很乖巧,但我做不到,你父亲他折/辱/我。每与他和衾,结束后他都要赏赐我些零碎金银,一两,二两,或五两,就扔在床上,我不是伎子,就算是伎,也不该被这般对待。古往今来,自中州嫁入北荒的公主,自汉朝始,数不胜数。我知道我应该做的是什么,我也知道她们所遭受的一切,百倍胜之于我,可她们忍下来了,我没有她们的心性,我受不了,她们忍耐着,屈服着,在这里安了家,认了命。”她叹了口气,仰起脸,背无力的靠在了椅子上,眼泪从脸颊滑下来,母亲在落泪,却似是了无知觉,“我是姐姐,要保护曼音,我是陈国的公主,我要安定边疆。”

“我接受大妃的条件,一则是为了曼音不受此/辱,二则是为了陈国。”她视线漂浮着,望着半空,“她们都是这么做的,算计着,配合着,让自己的孩子成为可汗,随后通过孩子,来否定所有扰边的提议。我也想这么做,只是现在这已经没有意义了。我想保护的是我的家,我的家人,或许还有我的朋友,但是现在,我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我并没有我所值得保护的一切,只剩下我一个人忍受所有屈/辱,生下来的你。”

“我想走了。”竹庭看着窗龛,屋外有一颗长得很好的银杏树,枝繁叶茂,绿的璀璨,“我不想认命。我所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我不是放弃了,而是想对抗加诸给我的命,我不想这么活着了,不想顺着她们的意、合你们的意。但我没有力气,走对我来说最简单,让我走吧。不是对每个人来说,诉求都是活着。”

“你不想看看她们的终局吗?”女儿像猫儿一样的,趴在她的膝上,却不像小动物那般的容易被赶走,“你想对抗你的命数,倘若上苍要你死,你应该活着才对,死是定数,活着才是变数。”

“太累了。”母亲轻声说,“想一想,就觉得太累了,活着的这些年,真的,太久了,来日是好,是不好,我都不想知道,她们也和我没有关系了。我什么都不想再想,什么都不想再要。”她笑了笑,“就是不喜欢这辈子,如若有来世,想换个活法。”

云菩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是母亲唯一一次肯剖白些心绪,只是她不知该怎么作答。

有一刹那她懂了母亲的痛苦,在战场上,总归有人伤严重到无可医治,却残留一息,极其痛苦,百般哀求一死,因此她知道怎样的入剑能毫无痛苦的了结,她送走过友人,送走过玩伴,也送走过对手,人的惨叫与挣扎对所有将士来说都是一个刺激,无论从私交还是统帅职责的角度,这都是她唯一该做的。

母亲现在看起来就像那些人一样,是药与酒都无法麻痹的痛苦。

但她又不想放母亲走。

只是动机极其卑劣。

她这一生活的不算痛快,降生在这个世间也不是她自己选择的,若有选择,她大概也不会选母亲做阿娘,她也有着许多痛苦的事,凭什么只有她一个人活着挣扎。

总归,她要拉一个人下水,一起倒霉,一起沉沦。

母亲是待她很好,可是,正是母亲把她带到这个世上。世间因果报应不爽,总是最善良的人失去的最多。

她起来,却没有走,坐在母亲膝上,反手抱住了母亲。

母亲说的太多,吐露的心事也多。

是否在意、是否释怀均不是语言所能白描的。

有时,选择的谈话对象就是一种在意。

母亲以为是告别,也拥抱了她,安抚地摸摸她的背。

她压了下手臂的伤口,很痛,开始等着犯心悸。

她很讨厌受伤,因为一旦流血很多,她就会犯好久的心悸,最严重的时候会直接晕过去,症候就是心跳时快时慢,快起来喘不上气,慢下来眼前发黑,规律也很好找,心跳的特别慢一般发生在早上醒来或晚上睡前,突然变快一般是累到了或疼痛,比如伤口换药或者痛经。

路上她就晕过几次,再晕倒也不奇怪。

起初她是在装,等心跳快起来,她是真的喘不上气,靠着母亲的肩,窝在那里直喘,一般难受的时候她只想一个人缩着,不想说话也不想开口,当真一个字都不想吐口,但她还是抓着母亲,做可怜态,“我难受,阿娘能不能再最后陪我一天,就一天,最后一天。”

母亲寻死的念头总是一阵一阵的,今天状况很糟,发生一些事,就觉得一刻都不想挨过去,明天可能状况好点,又变了心意。

随后她就目送母亲仓皇地跑出去叫娜娜她们寻大夫。

本来她也计划找个医生看看,只是找的由头是叫人给娜娜把脉。

她已经找不回年少时那种不怕死的心态,似乎年轻时她不是很在意生死,但自从御及,她不得不变得很惜命。

一切的平衡都很脆弱,而她是各方势力所交集的那一点。

她生,她所顾惜与在意的亲朋臣属生,她死,又是新的乱世之始。

这种怕死的心态怀抱着她,也影响着她的决断,比如那天迟疑了又迟疑,还是叫人去喊了娜娜。

极度怕死的她拿娜娜的名义看了医生,拿着似乎也不怎么样的大夫开的单子,说,“他要是往里面下毒呢?”

萨日朗这段日子就不待见她,“你怎么事这么多?”

“药和毒,就是量少三分,多三分。”云菩至今都记得她是怎么“绝顶聪明”的顺手把四公主的一个叔父打发走,顺路又用同样的便捷法子,打发走了纪正仪的父亲。

很简单,就是常吃的药丸里多一味药,或者某一味药多几钱。

但此刻她领悟了,人就是这样,做过什么就怕什么,当年她说的那句“汤药很苦,谁又能喝的出来里面都煎的是什么”现今原封不动的还给了她。

“矫情。”萨日朗骂她。

只是这个药似乎真的是一个七寸。

“你吃这个吧。”萨日朗还是把药方收拾了起来,把自己偶尔吃一些的保养药丸扔过来,想了想又要走了,“你还是煮点猪肝汤喝喝算了。”

“不要。”她义正言辞的拒绝。

一直到晚上偷偷溜出去吃饭,她都无法从猪肝汤的恐惧中逃离,“真的好难喝。”

路上她们偶尔会停下来,换洗一些衣物,再买些吃食和淡水,就在某个小镇上,萨日朗买到了世界上最可怕的食材——猪肝。

洗一洗煮了,加点盐,为其名曰补血养气。

云菩发誓,那是她吐得最惨的一天。

“听起来应该好吃啊。”敖登陷入沉思,“我吃过萨满婆婆炒的肝。脆脆的。还不错。”

“不吃内脏。”云菩抗议,“内脏都很奇怪。”

娜娜看着手里烤好的牛骨髓,陷入沉思,招呼店家,却不是再叫一些奶茶饮品,“你们这里有猪肝汤吗?”

“不要。”云菩拦住她。

娜娜开始咯咯作怪,“养生。”

“死都不会再喝一口。”云菩说。

“怎么也比延龄的馒头片好吃。”娜娜挖苦延龄。

但这引来了琪琪格的反对,“延龄姐的馒头片明明最好吃了。”

“所以你的牙很早就换了。”娜娜要了个勺子,“知道么,因为被硌掉了。”她沉思片刻,“不过你的肉干炒饭的菜卷也很难吃。”

“我也没想到肉干炒一下会变得那么硬。”云菩很想吃烤面包片,松软的面包上涂写蜂蜜,甜甜的,但现实是她只能点到涂了酱的馒头片,而她又不会做面包,只好把馒头片用筷子撕成一块块的,一点点嚼着。

“等有一天我发达了,我一定要雇一个厨子。”娜娜眉飞色舞的,“我要这一个月吃的饭都不重样。让她给我一个月煮三十道不一样的菜。”

“看看你的小钱匣。”敖登摇着脑袋,“娜娜,你还有几块铜板啊。”她们坐的是临窗的那桌,时值盛夏,从窗望出去,三五个小姑娘成群结伴提篮去泡汤,嘻嘻哈哈的,“七月了。”她托腮,“我也想出去过乞巧节。”

“我也想。”娜娜喝着汤,“带我一个。”

“你呢。”敖登看着茉奇雅。

茉奇雅一直都很别扭,不情不愿地拖着长声,“啊?这不好吧,而且,而且我们还有事情要办,不是说后天要去召城嘛。”

“羞嗒嗒的小茉是个小孩子。”敖登呲牙嘲笑了茉奇雅,“琪琪格,”她看看吃得正欢的小格,“你是不是已经来过经了?”

“别。”茉奇雅着急地说道。“她是个小孩。”

“咦?”小格叼着筷子,“怎么啦。”

“回去教你玩好玩的啊!”敖登宣布。

“敖登。”茉奇雅端着可汗架子,“都说了她是孩子。”

“蛮大的了。”敖登说,“不是谁家都像你家那么奇怪。”她让了一步,“不出去就不出去,那我们回去吧。”

云菩不吱声了,无论是为了敖登的面子或琪琪格的长大,她都不好彻底的反对,但她觉得她这一天实在是经历了太多。

其实她知道别扭的是她,其他的正常姑娘只是坦荡又直率的享受一些成人后的愉悦,而她会很阴暗的将这些事情与情/爱/挂钩。

她洗过澡,伤口换过药,坐在床边,背身去梳头发。

她一直就是这么别扭的人。

柜子上的梳妆镜映着门,敖登叼着枚白糖酥饼,穿着木屐,踢踢踏踏的走过来,递给琪琪格一枚补妆的小镜子,“小格呀。”

敖登抬手接着饼渣,“每个女孩子都是最特殊的。”她教琪琪格用镜子看结构,“可以繁衍,可以取乐。你从哪里买的小糖饼,好好吃……喂。”

她一把把被子掀开,因为茉奇雅又缩进被子里,弯腰抱着膝盖,在床边团成小猫球。

“出来。”敖登把嘴里的酥饼咽下去,“你什么毛病。”

“伤口痛。”茉奇雅没了被子就抱着枕头。

“真讨厌。”她又打开一包酥饼,也丢给茉奇雅一块。

她往下一躺,不搭理茉奇雅了,跟琪琪格唠嗑,“本来应该是你阿娘教你的。”

云菩盯着被单上的玉兰花花色,是中州花样,缝的针很密,这是她生平第一次怀念中州的含蓄,中州将一切居室人伦视为隐匿的禁/忌,这总好过旁听敖登大声地形容并描述,“有没有感觉腿和肚子一抽一抽的……嗯,那有没有觉得很热。”

“就是麻麻痒痒的。”敖登支着脑袋。“是酥酥的感觉。”她把补妆的镜子收起来,“顺着感觉走。”

“啊呀床。”娜娜踢掉木屐,扑到床上,直接把茉奇雅和敖登隔开,她躺到中间,伸了个大懒腰,“我好久没睡过床了,真舒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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