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菩冷冷说道。“观秋双双,留一留。”
每当她对这个世界的容忍已经临近极限时,这个相似又迥异的世道一定要给她迎头痛击。
双双模样还是那个双双,却又不是她熟悉的双双姨。
躺在她脑海深处的观秋双双是个斡旋于她与金墨之间的倒霉蛋,谈吐风趣,讨厌上朝,经常迟到,会在议事的时候偷吃点心,还懂怎么给一整个瓜去皮。
无论她怎么回忆,观秋双双都是一个没有棱角的圆。
她用过的诸多内阁大学士中,双双是最温柔可靠的,毕竟参照系是忙于红掌拨清波的郑棠及欺上瞒下的仵作郑珏,把表妹纪鸯那个脑子有点毛病的算上,双双简直出类拔萃,是少见的正常人。
只是她错过了一个重要的细节。
她承学自观秋。
四公主只是教了她诗书,而观秋教了她怎么做皇帝。
观秋视角下的世界是一种支离破碎又血肉模糊的残忍。
她不算仁君,自然观秋也不温柔小意,否则怎会民间戏言道流水的次辅,不变的观秋。
金墨看起来踌躇,迟疑了须臾却没有留下,料她不敢杀了观秋,便选择去吃午饭。
众人退去后她起身,说,“跪下。”
“在你看来,我是宫女领班,还是左丞相?”双双径直质问。
叉腿外八的站姿多见于佩戴重甲及长兵器的将领,为了平衡身体重心,可双双分明从不佩戴任何武器,却也喜欢采取这样的站姿。
端的就是个不屑。
“这没有区别。”云菩回敬道。
“我不是你家奴婢。”还没被中州人带坏的双双不会打太极和装傻,跟她撕破脸了,话里话外意有所指。
——若是二十年后双双,会跟她说“臣不知所犯何罪,竟引得娘娘雷霆之怒,罪臣惶恐”。
“你当我是朝堂之上的摆设吗?”她诘问。
“我们如今不已经各退一步了么。”双双抬起手。
“说的可真好听。”她抓起案上的茶盏,描着双双的肩,砸过去,摔在地上。
她倒不生气,只是有时候发怒是为了传达一种态度。
也即,有些事是不得妄议的底线。
“好一个有事钟无盐。”她说。
“此言,臣不敢当。”双双拂去肩上的茶水。
“你当得起,在你眼里,我不过是一把利器。”茉奇雅长身而立,她很奇怪,单听说话措辞,似是与她同辈,但脸却还是孩子的脸庞,声调也仍是少女的声音,像刚长齐羽毛还不会飞的雏鸟,在巢边叽叽喳喳,“我做的是生死之事,你不过换个东家。”
她的外貌与性情分居两极。
容颜纤尘不染,眉眼写尽人间温柔,秉性却蛮横专断。
“但,吾皇,”双双低下头,拢着手,将文臣原本应遵循的跪礼变为鞠躬,“万岁,万岁,万万岁。”
“你很好。”云菩咬着牙,最后被双双气笑了。
“娘娘,”双双说,“臣养母幼时承蒙自先皇……”
“我姓栋鄂,不姓他他拉。”云菩当即截住双双的话。“他他拉氏妃承平。”
双双被她的话梗了数秒,“母亲转述于我,承平娘娘说,世上最尊贵的宫殿是紫宸宫,里面住着最尊贵的人,那便是皇帝。从小,我就想当最尊贵的女人。但我长大后才懂,我们都只是牧群中的牛羊,所谓鱼肉百姓只是一句白描,百姓,士兵,水,钱,衣物,住处,钢,炭火,这些,都只是皇帝吃饭盘子里的一块肉,皇帝的本质是它拿着刀,来切这块肉,不过屠夫,与肉铺老板何异?”
“我原本,就是那样的鱼肉,如今,却不想做屠夫。”双双说。“否则,我们和他们的区别是什么?”
“你错了,我们和他们一样。”云菩说,“从古至今,都一样,我们是长得不太像动物的动物,喜欢吃肉,渴极了大概也会饮血。人往高处走,哪来的高处,脚下踩得都是人,如今,你踩着人,跟我谈你双手不沾血。”
“我一直都觉得他们与我不是同类,纵观古今,他们也没把我当同族。”双双居然真的做到了逻辑自洽。“动物,就是用来吃肉的,只是谁倒霉,谁就是两脚羊。”
“观秋双双,我记住你了,最好下次我们之间不要有任何的不愉快。”她从齿缝里挤出话语,“退班。”
“微臣恭送娘娘。”双双转过身。
其实双双是艳丽的女人,即便上了年纪,模样依然明媚。
只是文官的服饰注定是昏暗的颜色,她只能穿褐色的裙子与深灰色的上袄。
她用视线余光看着双双的项上人头,末了只是微微叹过气。
人间世道总不吝惜于教训。
仅仅是一念之差,多一个举动,少问一句话,这就是下场。
但她又无人可怪,只能怨自己。
她算着她和双双的年岁,想,来日方长,可刚回到家,因车马劳顿而又反复长途奔袭导致内脏伤势反复,紧着的那根弦一松,她躺下就再没能爬起来。
这时她就开始想,这是不一样的世间,她会不会死,而上一程的人生,她到底有没有活过四十岁。
这么一想,她就灰心丧气起来。
别看她不嫌弃母亲,可母亲嫌弃她,似乎她跟卫竹庭永远只能共富贵,不能共患难。
这里的母亲也选择在她病倒的时候要求回中州——证明她说的“再没有家了”、“不想家”、“不要这样的亲人”每次都是谎话。
“行。”她想了想,大概家里躺着她这样一个半死不活的人也挺影响心情的,母亲病情严重程度会因心绪变化而波动,不如让母亲回家探亲,这样回来了她可能伤也好了,不会每日窝在被子里,离不开暖和的床。
但她反复叮嘱母亲,“如果不想回来就留在你家里那边吧,不要带奇怪的人回来,有缘分的话我会去看你。”还更换了护送母亲的人选——这次她不派萨日朗。
那个世界的萨日朗跟母亲回中州,真的是快去快回,可能是想趁年节上表去探望娜娜,没到开春就回来了,还带母亲抄十天就入河南道的近路,导致四公主派诸葛文护送返程——中州的女将都不是善茬的,菜狗沈氏是菜狗,另当别论。
这里的萨日朗想都不用想,肯定要赶在年前回来,和娜娜一起过年。
“我叫延龄送你。”云菩挣扎着想起身,但手臂将将撑在床边,未来得及支撑她起来,便又咳的上气不接下气,撕心裂肺般的咳着,咳到最厉害的时候还会吐。
就算竹庭不通医理,她也知道云菩病得很重。
她看着女儿这么痛苦,自己却无能为力,这种无力感,不停地把她往无助的深渊拉扯。
但她又必须想个办法。
漠西有医生,只是这里的大夫只会开膛破肚,病人都是那种必死之下不如生死赌一把的濒死之人。
大夫来看过云菩后告诉她:“没什么大事,不需要开刀。”
宁宁帮忙开了个方子,可云菩讨厌宁宁,又不肯喝她开的药。
她简单收拾了下行囊,交代了琪琪格几句,把闺女托付给云菩,出门告诉延龄,“我们不去新郑。”
叫延龄的那个小女孩瞪圆了眼睛,活像一只小耗子,“啊?你不是要回家吗?”
“去洛阳。”她说。“有没有近路。”
延龄手指搅着裙摆,“我是膳坊里做工的。”
“拿去。”她摘下腰间的玉佩。
本来她把这块玉佩送给了云菩,但云菩说这是小石头,她不喜欢石头,不肯要。
延龄没敢收,连连摆手,“啊啊啊啊别。”
纠结许久,延龄说,“我能带你走,但你坐车,我不能骑马带你走。”
她怕太后娘娘记路。
“可以。”太后娘娘很焦急。
她猜了一路,是否太后娘娘在洛阳有亲朋故旧,急着去见面。
结果她还在街上买吃的准备带回去,太后娘娘闯别宫如回家,愣是从别苑里抓出两个医女,要带回去。
这轰轰烈烈地举动导致她和太后娘娘近似是被押送回的漠西。
完了,延龄心想。
原本她与茉奇雅便不够亲近,封赏后素言比她高了两阶,现在她又把送太后娘娘回家这么简单的事办砸了。
她可以回家放牧了。
但她一贯不见棺材不落泪。
于是她没有叫太后娘娘转交辞呈,而是硬着头皮跟着一起去了茉奇雅家里。
同行的是那个叫诸葛文的沉默寡言女人——不过这个人在太后娘娘面前很话痨,叽叽呱呱嘴巴停不下来。
数年宦海沉浮教会她多长个心眼,哪怕只提前了几秒钟,她也先冲进院里,“娘娘,不好了。”
茉奇雅家椅子和桌子的高度不太合适,害的她只能跪在椅子上搓洗脏衣服,此时她还在洗旋裙,拼了命的往裙摆上边打皂,“啊?”
“云菩。”母亲走进来,随后稍让开些许。
一个高挑的身影走进来,是一个英气的女人,熟悉的面孔。
云菩将裙子和手一起浸泡在水中。
她一生中遇到的敌方将领能被称之为对手的只有两个人,正巧一男一女,大马士革的阿尤布与诸葛文。
只是她终与阿尤布一战,而诸葛文不是君王,被她用另一种方式解决了——毕竟她也了解纪正仪。
她歪着头,侧脸看去。
似乎她两次跟诸葛文的初次会面都很狼狈。
上次是她在洗油麦菜,她清楚地记得,那是金墨送来缓和关系的礼物,隆冬最昂贵的礼品——翠绿的菜,每片叶子都带着新鲜的泥土,甚至还有蜗牛。
这次她在洗睡衣。
真可谓是八字犯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