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奇雅本质是一个倔强又很要面子的孩子,娜娜很了解她。
即便如此,她秉着朋友本份,开口,“要不先歇歇吧。”
茉奇雅总是没什么表情,她唯一的表情大概就是瞪着那双眼角微微上挑些的圆圆杏眼看人,像凝视窗外的猫,但这样的凝视到底包含着的是怎样的情绪很难讲。
不过语气上还是能探知端倪。
——她会气鼓鼓地说,“不要。”
娜娜只好叹着气,抬手托住茉奇雅的背。
茉奇雅安静地站了会儿,又摇摇头,上前数步,按住城墙之上的护栏,随即开口。
她鲜少在人前讲话,这次一反常态。
“自古只有皇室成员才被称为上殿,而今我们将这个称呼与诸位共享。”云菩说。
西信——或者此刻可以直接称为信国,和陈国完全相反。
陈国重文,而信国重武。
文官按一品至七品分出品阶,甚至还区分了实职和虚职,正与从。
武将虽然也有着五花八门的头衔,但凡是可以率领军队的将军,正副差异几乎消失,所有将领平起平坐。
这实际上给皇室成员带来了很大的压力——是双双没有察觉到的微妙。
在中州有句话叫御驾亲征,似乎皇帝挂帅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而信国延续了东之东的传统,国君兼具统帅之职,是唯一有资格挂帅出征的人。
假若国君不善军务,无法服众,很快会被平时掌管军队的上殿取代,这也是东之东择练制持续至今的原因。
娜娜有一次跟她说,很羡慕她有资格能站在高处,面对千万同袍,说上一些祝福或令人热血沸腾的话语。
锦书也幼稚的问她,站在高处,是否会有一种油然而生的大权在握与高高在上。
其实她面对或年轻或年长的将领,只会思考,她的价值几何,这些人的价值多少,倘若她不能永远常胜不败,她最多能被包容多少次失败?假使她平安落幕,继任者又能否赢得这些人表面的服从。
历史都是后来者修订,后继者只要是女孩,冠她之姓,就永远以她为正统。如若异姓,又会怎么叙说她这一切的生平?
经过东之东制度的扭曲,她与将领变成了互相评估的关系。
将领要证明自己具有匹配上殿这一称呼的实力,而她要证明她确有驾驭群将的本事。
“我时常会思考一个问题。”她垂下视线,“我们终将马踏何方,我们能够走向何处。鸣岐先皇帝以马其顿国的亚历山大大帝自比,认为自东至西,皆是王土,自北至南,无不王臣。但他做到了吗?不可否认,他统一了蒙古,让我们从分散的部落,放下祖先的仇恨与纷争,共处此间,作为同僚,同袍,姐妹,母女,姻亲。”
“但他走出了这片茫茫草原了吗?”她长时间的停顿。
随后以实际行动,将她与金墨之间的叫板进行到底。
金墨概念里的精兵强将是强健的身躯,冠绝的武艺,善跑的马,远程的弓弩。
只是这些在她看来,是需要而不是必须。
“马匹,弓弩,刀剑,我们有,别人无吗?”她说,“制度上,我们比邻国更优越吗?我们是松散的国度,拥有散乱的制度,世上从无以少胜多,以弱胜强,区区礼仪之邦便受人仰慕,乃至万国来朝是最大的谎言,称臣属国,不外乎手下败将。”
“留在家里,留在熟悉的草原,当然是最舒适的人生,但你们要过这样日复一日看的到尽头的人生吗?你们要思考,我们到底是什么。一个散漫的部族,还是下一个马其顿国,一个崭新的秦国,另一个如恺撒,如赵氏嬴政的传说。”
“我看到了许多熟悉的慈祥面孔,很抱歉,你们这辈子都要疲于学习,适应无穷无尽的新武器,适应从未接触过的新环境,不管你们有多年长,年龄不是托辞。我也看到了很多陌生面孔,恭喜你们,从今日起,你们将拥有与皇室成员一致的新头衔,也得到了一样的责任与压力——只许胜,不许败。”
她嘴里说着冠冕堂皇的话语,实则忽然思考,信国到底算一个衍生自草原部族的新国度,还是一个类似西方的国度?或者,跟东方的国度更像?
她认真的思考了数秒,但很快又耗尽了攒下来的一点点力气,晕乎乎的,只想到了奶油蛋糕和清咖啡。
咖啡喝起来比浓茶香,可惜只有波斯人手里才有,她还是在阿尤里兵败之际抄了阿尤里的家搜出来的一袋子潮了的咖啡豆。
她像幽魂一样的浑浑噩噩对付完剩下的议程,迷迷糊糊地吃完了大家各带一道菜的中午饭,可能喝了点酒也可能喝的是奶茶,她如醉酒般失去了中午饭的记忆,和鬼一样飘飘忽忽在黑暗中闲逛。
据说人睡着的过程很像死亡,都是坠入一种漫无边际的舒适黑暗。
忽然她手腕一阵剧痛,这把她从睡梦中拽了回来。
是娜娜死命咬了她一口。
始作俑者娜娜横抱着她,眼泪婆娑地,说,“我是不是什么东西都养不活。”
“你家仙人球还活着。”她抬手擦擦娜娜的唇角,“好漂亮的颜色。”
“自恋。”娜娜不忘和她斗嘴。
走了两步,娜娜又忐忑问道,“你不会死掉吧。”
“大概不会吧。”她又闭上眼睛。
娜娜又一声惨叫,“你别睡,跟我说说话,怪吓人的。”
“我昨天失眠了。”她不得不从实招来。
“那就好。”娜娜松了口气。
随后她看见了阿娘,顿觉觉得双臂如灌铅。
她央求着喊,“阿娘。”
阿娘用鄙夷的目光看着她,用视线传达了嫌弃,随后蹲下来,背起茉奇雅,用感冒后带着鼻音的声音回了她一句,“欠练。”
“你脸圆了。”娜娜甩着手臂拧来拧去的走着,边走边端详阿娘。
阿娘很在意身体健康,感冒时会对自己好一些。
以阿娘的饭量,一旦停下来那种像自虐一样的练武,不出三天,她的下巴就会变圆,停滞半个月,阿娘就要买新衣服。
萨日朗剜了娜娜一眼。
但她确实觉得裙子有点紧。
冬天是她懒得出门去买衣服的季节,她实在是没有勇气在这么冷的天气里试衣服。
于是她决定,再感冒痊愈之前,每天只吃一顿饭。
下定决心没到半盏茶的功夫,娜娜跟茉奇雅又开始了,这对作精一唱一和的要吃“奶油蛋糕”和“咖啡”——是的,又是蛋糕。
她还记得那个神奇的蔷薇糖霜蛋糕。
“没有那种东西。”她否绝了小孩子们的奇怪要求。
“可是家里有奶油。”娜娜叫唤。
“那是喝的,你怎么把喝的东西变成鸡蛋糕?”萨日朗质问。
茉奇雅说,“把奶油打发了涂在蛋糕上边。”
她用那种很细很凄婉又带上几分可怜的腔调,说,“真的好想吃蛋糕,长这么大都没吃过什么好吃的,想吃好吃的。”
萨日朗就心软了。
她真的拿出几个蛋,加上水和糖,做了蒸鸡蛋糕,打了一碗奶油,涂在上边。
“你们要的奶油蛋糕。”她说。
云菩刚合衣躺下,一听这个词,又爬了起来,狐疑地问道。“蛋糕?”
她本质上是一个有点记仇的人,纪正仪有一次很夸张的攻讦她,说她被路过的狗吠一声,都要扑过去宰了那条狗。
虽然没到纪正仪所描述的程度,但她会持续的在心里对一个人反感,甚至还会把这个人干过的坏事写在日志里,隔三岔五拿出来回忆,以警示自己。
不过她还是放过了两个人,一个是母亲,另一个是萨日朗。
母亲是她们终究相依为命过这么多年,在金墨的严苛教养下,懦弱的母亲提供给了她一份安全感和她所需要的柔情——一般来说是母亲主持家务,但母亲将家里的事都交给她打理,账也是她管,这让她把家里变成了自己的避难之处。
至于萨日朗,她确实是第一次担任家长及师长,还有点恃才放旷。她和那些借口自己带兵多载不懂如何与孩子相处进而折磨孩子的人不同。打比方说,如果是有恶意的人,不会因为她的几次反抗与口角冲突去反思自己,进而让步——只会企图把她揍到闭嘴或揍到服气。
虽然萨日朗后来走到了另一个极端,即她一定要给娜娜一个特殊的优待,比如买两张馅饼一定会选一大一小,把大的给娜娜。
但她还是记得萨日朗对她的这些好意。
只是啼笑皆非时而有之。
“咖啡是什么我倒是不知道。”萨日朗很殷切的端过来一个小搪瓷盆,似乎之前是用来装猪油的,她记得这个黄色的小碗,萨日朗喜欢从这个碗里挖一勺油去煎蛋和炒菜,比寻常的菜籽油要香。
“鸡蛋糕倒是有,就是味道很奇怪。”萨日朗挖了一勺,送进嘴里,品了品,又摇头,把勺子插了回去。
云菩颤抖着手接过那个小盆。
她清清楚楚地看到萨日朗做的奶油蛋糕在奶油下边是正常的蒸鸡蛋糕。
蒸蛋很好吃,奶油更好吃,但奶油和蒸蛋搭配到一起就很难以下咽。
她用勺子把上边的奶油一点点刮下来,含在嘴里。
像娜娜这种没见过正牌蛋糕的人,就吃的无比欢快,“还是你会吃,挑嘴就是有口福。”她说,“我就是太不挑食了。”
“给。”她把剩下的蒸蛋推过去。
“你真的不吃了吗?”娜娜举着勺子,两眼放光。
茉奇雅摇摇头,“我不饿,中午吃多了。”
“你中午就喝了点酒。”娜娜说,“喝了一勺汤。”
但茉奇雅又恹恹地躺下了,可能是真的困。
理智上她相信茉奇雅是又熬夜了,有时候这个家伙就是把所有活都积压到晚上,一杯浓茶一杆笔,天亮倒头睡,情感上她很担心。
茉奇雅是个纤细的女孩,一直都瘦瘦小小的,她使点劲儿都能把茉奇雅拎起来。
阿娘受伤的时候她不会联想到死亡,她会觉得阿娘养几天就又能活蹦乱跳的叫她早起。
但换成茉奇雅,她就会很焦虑。
“你再吃点嘛。”她哄着。
那边阿娘从衣柜里扯出来一件她总说明天扔掉却总忘记的旧裙子,皱皱巴巴的,是紫色的上袄配杏色的百褶纱裙,很像一块抹布。
她把这条裙子丢给茉奇雅,斜里来了一句,“你回家时把衣服换掉。”
立刻茉奇雅精神了,她又跟阿娘吵嘴,“为什么?”
“你姐。”阿娘戳中了茉奇雅的死穴,“你从南梁弄得金银还剩多少?”她讥讽道,“你出手倒是挺阔绰,南梁的钱花完了你准备花什么?你的嫁妆吗?”
“我嫁妆早花光了。”茉奇雅倒也不避讳,只是一时针锋相对,“你觉得素言哪来的钱买那么大个院子。”
“难怪跑回来跑的这么快。”阿娘损她,“合着抬过去的都是空箱子。”
“箱子也很贵。”茉奇雅抬杠。
很快,阿娘一句话封死茉奇雅的退路,“有种你杀了诸葛文。”
茉奇雅冷冰冰地说,“她是个死人。”
但她没种的换上了阿娘的裙子,睡了一觉后爬起来,灰溜溜地回家了。
这逗的娜娜捧腹大笑。
正笑着,阿娘不阴不阳地问,“你喜欢她吗?”
她的笑容一下子就消失了。
她从语气里就能知道阿娘这个喜欢可能是另一层喜欢,这让她很茫然,“不知道。”
“我们是朋友,”娜娜慢慢地说,“我会去她家玩,去她家借宿,她也可以来我家玩,如果以后我们有了自己的小孩,我也不介意和她一起照顾小孩,这应该算是喜欢。但是我不能想象和她住在一起过一辈子的那种喜欢,我讨厌她娘,我只想待在我自己的家里。”
她喜欢自己的小帷帐和杂物院,即便很小很窄,一个人住就是很开心。
即便茉奇雅多大的年龄她们就有多久的交情,但她有时在茉奇雅家里还会觉得委屈。
茉奇雅买东西只买便宜或者打折卖的,还会非常固执地告诉她,不应该想吃什么吃什么,要这段时间什么划算吃什么——她会买很多难吃的东西,自己挑食一口不吃,全靠她和琪琪格把那些东西吃掉。
但茉奇雅对她阿娘是真的大方,一点都不含糊——估计是茉奇雅一直在花她娘的陪嫁,对比之下,她就有点不满。
偏偏茉奇雅地位和身份都比她高,她不能反对。
阿娘就不一样了,她只需要张张嘴,晚上阿娘就会给她买她想吃的东西。
萨日朗无形中松了口气,“那就好。”
她松弛下来,觉得冬景很美。
第二天雪就把帷帐顶压塌了。
娜娜见状不妙,直接跑了,“阿娘,衙门有事。”
“你完了。”阿娘指着她喊。
娜娜很委屈。
她是真的有事——一个重要的事情。
“你们不种地吗?”那个姑娘问,她说话带中州口音,磕磕绊绊的,还有点词不达意,发音也不准,全靠她看口型猜,一看就是刚学的这边官话。“也不种菜?你们城里好大的湖。”
“我们城里有三个湖,一个是水库,是喝的水。”娜娜背着手,跟那个姑娘在草丛里溜达。
她想,这个家伙姓啥来着。
似乎是姓张。
疑似张某的姑娘说,“那我能不能要块地,种点粮食和菜。”她迟疑着,“你们要收走多少?”
“这样,”娜娜思量着,“从你能种出来开始算,头三年我们什么都不收,全都是你的,你吃不完拿去卖,我们按价买。从第四年起,按你要用多少的田和每年的产量算。”她说,“但草场的地不可以,那是养马的,边边角角不长草只能搭帷帐的干巴地归你,你自己圈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