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伊丝反挽着缰绳,视线迟疑不定。
她当然听出来了茉奇雅的言外之意。
茉奇雅是个可爱的女孩,像一只只能被捧在手掌心里的软乎乎小猫,因为人们会担心用力的拥抱会伤害到这只小宠物。
她喜欢这样的小女孩,这是最初她会跟茉奇雅做朋友的原因。
但茉奇雅当真性情与外貌极不相符。
“你那么讨厌你爸爸吗?”她问。
“我爸爸吗,我自生下来,便从未见过他。”茉奇雅穿着一件用她们那边当地人叫灯笼锦的昂贵布料缝制的长裙,裙摆缝着瑟瑟珠,走路时瑟瑟珠一晃一晃的,不过这种料子不够厚重,感觉甚至不及塔夫绸。“我母亲不是正妻,早已失宠于君王,我又是个女孩。”
“是个女孩又如何,他就你一个孩子。”洛伊丝吞吞吐吐地说,“我家原本住阿拉贡郡的乡下,乡下人家人情关系不像你们王室那么复杂。”她凝眸,顺手从怀里掏出一枚烤饼干,掰成两半,一半给正在磨牙的露易丝,另一半分给茉奇雅,“阿拉贡郡是比梵蒂冈更遥远的地方,在西陆最西边的角落,沿海岸望去,是浩瀚无际的蔚蓝海洋。”
她尽力将所有复杂关系融合成了一句话。
并非她对父亲有多少的真情实感——再多的真心也随着她的两次出嫁而湮灭。
教皇不同于俗世的国王,名义上由西斯廷教廷选出,实际上每一位红衣主教的背后都站着一位国王。
嘉礼家背后坐着的那位王正是坐拥整个伊利比亚及地中海西出海港口的卡斯蒂利亚国王,阿拉贡的安妮塔。
就算她推翻父亲,料理兄长,哪怕冒天下之大不韪她成为女教皇,她依然无法摆脱安妮的掌控。
“我时常听安妮说,东陆很繁华,富饶,有着无穷无尽的好喝茶叶。上等蝉翼纱做的裙子只有二两重。”
“在中州,那种地方,绝对不会让你穿二两重的纱裙出门的。”云菩说,“我真的有一件,只是只能当睡衣。”
“真的只有二两重?”
“我不知道啊,反正很轻,很薄。”她很隐晦的形容,“什么都看得见。”
“哇。”洛伊丝笑起来,“小骗子,你这么有钱吗?”
“没有钱,我是真的很贫穷。”她破罐子破摔了,“我可以打欠条,随便什么利息,问问你丈夫能不能借点钱。”
洛伊丝冷笑道,“你敢还,我觉得他不一定敢要。”
她似笑非笑地回敬,“他要胆子大一些。”
“已经听到你的算盘声了。”
“但即便那样,你终于可以回梵蒂冈了呀。”她没否认但是也没肯定,只是为洛伊丝指出最梦幻的来日。“那里有你的爸爸妈妈,你的哥哥们。”
洛伊丝家的饼干和拜占庭的饼干蛋糕一样,甜到她牙齿隐隐作痛。
事实证明波斯人也嗜甜,没有对西陆的口味进行过一星半点的改装。
“茉奇雅,”洛伊丝倏然驻足,她说话像吟唱一样,“那个僧侣,可不是随便的一个僧侣,西陆虽然富裕,但也没那么富饶,安妮是个完美无缺的圣女,但每一个圣人都很可怕。失败者常冠以毒蛇之名,而更心狠手辣的成功者是君王的典范,你要想一想,他为什么要千里迢迢,带着大笔的黄金,来向东陆求援。因为战争会掀开每个人的衣服,看见肌肉和骨骼,是强壮,还是虚弱。”
“安妮?”她感谢洛伊丝的提醒,但只是带开了话题。
“安-加尾音-妮。”洛伊丝纠正着她的发音。
“安妮塔。”她放弃这个有点带儿化音的单词。
她当然也了解安妮塔。
假若安妮塔与那个世间的安妮塔仍然相同,那她和安妮塔的关系可以概括为“有种你出海”和“有种你上岸”。
任何一个适格君王对一场战争的投资,期望是至少十倍的收益。
毫无疑问,西陆擅赌,押一笔小小的金钱,想要吞下巨大的饼干。
只不过安妮塔是看到了一块饼干,她是咬了一口。
这块饼干让她知道自己的肚子能装多少东西,给她上了毕生铭记的一课。
她觉得她老了以后肯定会疯,因为她时常跟中州人满嘴君为臣纲,礼数礼教;转头告诉西信-东之东人我们崇尚和平与自由,大家畅所欲言;回过身对东罗马人大谈神怜众生,我们都是同胞姐妹,阿门。
甚至她还拥有两套完全不一样的衮冕服——得亏西信的朝服是军装。
“我回去帮你问问破破烂烂的僧侣。”洛伊丝很喜欢引用她的形容,似乎这个描述对她而言很滑稽。“说你以为他那次的拜访只是单纯做客来此,礼节上送了些礼品。”
“谢谢。”她道谢告辞。
“跟阿姨说拜拜。”洛伊丝举起女儿。
说实话,她女儿有点丑,胖嘟嘟的,可能一直在外边疯跑,还有点黑。
露西冲茉奇雅挥挥手,突然上来吧唧亲了人家一口。
这下好了,茉奇雅吓得噌地往后捎了一大步,大大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在惊讶中混上了些怯生生的羞涩,“哎呀。”
“至于吗?”洛伊丝开怀笑道。
这会儿茉奇雅褪去与她父兄相似的那种机关算尽的深沉错觉,她是一只拥有华丽羽毛的鸟,只是雏鸟快要长大,已经换上了与成鸟相似的羽衣,却还不会飞,只能在树下蹦跳,依旧被树上的成鸟照看。
这才像她的同龄人,毕竟她已经结了两次婚,守过一次寡,茉奇雅没经历过这些,理应更稚幼些。
茉奇雅倔强地维护着自己的面子与君王尊严,“我不喜欢小孩子的口水。”
“随便你怎么说。”洛伊丝若是发自内心真正大笑的时候笑声会很离谱。
她拥有一头金色长发,在梵蒂冈被誉为意大利的白玫瑰,但她笑声嘎嘎的。
“你对你哥笑过吗?”云菩真诚问道。
洛伊丝她哥不如她爸实诚,她爸是给钱真的办事,她哥是给钱也会真诚地把事情办了个稀里哗啦,场面犹如水坝泄洪。
不过她确实认为洛伊丝的兄长对洛伊丝有些微妙的情感。
因为没有任何一个正常的哥哥会将妹妹形容为夜莺。
在她年幼时曾拥有过一段和栋鄂东哥和平相处的时光,那会儿她跟东哥互相看对方不顺眼,她形容东哥时常用的两个词是“猪头”和“白痴”,东哥常回敬她“长不高”和“秸秆”。
但她还是需要再确定一下。
毕竟洛伊丝笑起来像鸭子叫。
也可能夜莺是挪揄鸭子一样的笑声。
洛伊丝恢复了客套又美丽端庄的笑容,“哥哥待我一向都很好。”
“那他肯把下一任教皇的位置让给你吗?”她又一次戳破洛伊丝的自欺欺人。
“快走吧,天黑了。”洛伊丝再戴不住贵妇人的假面。“拜拜。”
“别忘了那个老头。”她调转马头。
回家路上她开心的算着那个老头多久后会带着另一箱金子登门,但到了家面对的又是自己惨淡的人生。
想洗个手都没水,得自己去井边拿冰凿和水瓢自己打。
而且煮饭用的大勺子被琪琪格用来盛粥了,和粥被冻在窗外,现在已经是连成一体的一块冰坨。
她拿起那柄勺子,举起了盆形的粥冻——这盆粥甚至能完整的从盆里脱出来,对着熹微月色凝望数秒,把勺子和粥冻插回了盆里。
“水管还是漏水。”琪琪格追着她叫唤。“我只能把阀门关了。”
“你把管子拧死呀。”
“我该往哪边拧?”琪琪格手足无措。
最后还是得她修。
“你去给我热点吃的吧。”她把桌子上剩下的那半盘饺子给了琪琪格,“煎一下,想吃煎饺。”
在把那盘饺子拿起来之前她还迟疑了一下这盘饺子是谁剩下的。
她并不是谁都不嫌,她还是很嫌弃别人的。
但是太饿了,天又太晚了,她只想随便糊弄一口饭吃然后洗澡睡觉。
她暗自向所有她认识的神祈祷,这饺子是母亲吃剩的。
可没有一个神搭理她,这盘饺子是琪琪格把大家吃剩的都堆在了一起,凑了一整盘。
最祸不单行的事在今晚发生。
裴笙坐在她对面,裹着狐狸皮,冲她不停地往另一边使眼色。
她连头都不敢抬,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咬着煎饺。
“你看!”裴笙忍无可忍了。
“我不要。”她进门就看见母亲和裴妃挨在一起,母亲在低头看书,裴妃靠在母亲背上,嘀嘀咕咕的,拿手指卷卷母亲的发尾。
她不仅不敢说话,甚至还怀疑金墨所谓的“她会处理好裴妃”是叫母亲出面。
“你看她们两个!”裴笙压低了声。
“原本她们就是多年不见的朋友。”她装死。
她觉得只要卫竹庭状况好起来,不要那么频繁地发疯,她还是能包容一切的人之常情。
毕竟这个卫竹庭只是跟她母亲一模一样又生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她而已。
只是母亲看见她回来了,不知为何又丢开书,抛下裴妃,把她拖走,死死地抱在怀里。
“我在吃饭。”她说。
“以为你决定走掉了。”卫竹庭惊慌失措地说。
平心来说,她觉得这个卫竹庭挺幸运的,因为现在这个身体里面住着她,而不是年少时的另一个云菩。
年轻时的这段时间里,她极其排斥和母亲发生肢体上的接触,住在同一屋檐下已经是她最大的容忍极限——当然这也是她跟母亲一直有些疏离的原因。
她不能接受母亲那非常干脆利索的一剑,而且她那时听不太懂中州话,更无从依口型分辨母亲的话语,这导致她会反反复复回忆当天的场景,企图从神情中寻出蛛丝马迹。
有时回忆里母亲是焦急的,有时回忆中那天母亲是狰狞的。
只要母亲靠近她,她就会记起长剑冰冷的触觉,会觉得母亲很恶心,欺负她很有本事,对她发泄一切怨气,却不敢动她父亲与祖父分毫,摆明就是觉得母亲这层身份压下来,她就得捏着鼻子忍气吞声。
只是成年后她渐渐能接受人就是丑恶的,很难再为这样的事有所触动。
至少今晚她不会把这盘饺子扣在母亲头上,要是换成年轻时的她,大概要跟母亲拉扯一番,首先得从裴妃说起。
“我要睡了,太困了。”她把盘子丢在盆里,洗漱后本着女人直觉,回她卧室里梳妆台旁边白天用来午睡的小床上睡觉。
她躺下,成芙很自觉地拿走她的杯子,给她换了一套茶具。
“你快休息吧。”成芙敢给她倒水,她还不敢喝呢。
她对吃的东西与喝的茶水都极其警惕,能不假手于他人,她宁可自己照料自己的起居。
“我自己来就行。”她飞快地把那套茶具还给了成宫人。
成宫人说,“我曾是伺候公主起居的宫人。”
“没关系,我不付你月奉。”那个叫云菩的女孩很认真地说道。“你是拿月钱办事的,不是奴隶。”
成芙心情很微妙。
她刚记事时便被家人送进了宫,受掌事宫女教导,一言一行,皆循规蹈矩。
她知道什么是天家,什么是宫婢,尊卑犹如云泥。
虽然太妃待她极好,但她谨守本分,而太妃起初是贵妃,后来便是太妃,是有实无名的后。
她知道她应该铭记陈国曾经遭受到的屈/辱,记住公主经历的一切,排斥并痛恨公主在此间被迫委身,怀着一种不情愿的痛苦心情所生下来的孩子。
但她做不到讨厌云菩。
这让她心情特别复杂。
“这是奴婢本分。”成宫人似乎很喜欢抬杠。
云菩还是把茶水还给了成宫人,“为什么没人盯着也要当奴婢呢?”
她理解也知道中州有形形色色的奴婢、仆从,只是她从小受到的教养让她形成了一种根深蒂固的印象,即奴隶只是一种暂时的状态,是相邻部族或国度的战俘,不拿钱的士兵,战场上用于冲锋的先锋,一旦杀败敌人,活着回来,随后摇身一变,下一场战役大家都是同僚。
其实从这个角度上看,她觉得中州那种世代相传难以摆脱的奴籍更不开化一些,从秦传承下来的这种制度与汉朝时就兴盛的儒术也是一种野蛮与落后,因此,谁是蛮夷这个问题的答案未必那么板上钉钉。
只是她也能接受君臣尊卑,因为她是享受优待的君,能不用自己动手洗衣做饭,就没必要和自己过不去。
因此她没和成宫人多言。
但她会有那么一些固定时刻觉得所有的中州人都极其傻叉,还有毛病,比如起晚了来不及吃早饭的早上。
她匆匆拿了个纸袋子,把一蒸屉蒸饺倒进去,她喜欢白面做的点心,何况这是肉馅的,以琪琪格最近的饭量,中午回来肯定一个都不剩了。
这会儿诸葛文瞪着小眼睛看她,“你要干什么去?”
“上朝。”她撒谎,“我被叫过去有点事。”
“别路上吃,呛风冷气的。”诸葛文虚伪地叮嘱。
“我肯定到了才吃。”
“你拿早饭去上朝吃?”诸葛文一副惊天地泣鬼神的惊恐面容。
这种表情她见了很多次,在她完全掌控中州后,只要她带着早饭出现在朝堂上,中州的大臣就会摆出这种嘴脸。
和金墨讨厌别人边吃饭边说话的矫情心理不一样,他们是真的会满脸匪夷所思。
郑珏的表情就很抽搐,“你真的是……”
“我真的是?”她问。
郑珏摇摇头。
每天栋鄂茉奇雅都能做点正常人想不到也不该干的事。
她目送栋鄂捧着一纸袋蒸饺坐下临朝。
此刻她愿意承认栋鄂已不再是一个普通的部落可汗,她与徐明妆不同,徐明妆毕竟曾做过首辅,心理上不愿意承认自己已是邻国新皇。
而栋鄂茉奇雅可没这层微妙的心理,她将皇帝这层身份摆在了通明灯火之下。
但她和徐明妆一样,对陈国同样的百感交集,因此,只要栋鄂茉奇雅——或者卫女没有自称皇帝,她就当一切如故。
现在她决定承认现实,这不是无法逾越和原谅的背叛,毕竟按理说茉奇雅姓卫,西信的公主都是退宫从母姓。
只要她认可了卫云菩是皇帝的事实,她就能把边上朝边吃饭这种破事钉死在本纪之中,只要卫云菩惹她不快,她就能把这件事拿出来鞭尸。
这什么东宫娘娘饼卷葱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