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欺负我。”罗袖咧嘴哭嚎着。
她流落他乡至今所有的委屈都透过这个契机发作。
这个鬼地方是那么的冷,寒风刺骨,不管穿着多么厚的棉衣,她的脊背都止不住发抖,只要远方浮雪打着旋,她的面颊便如同刀割;这里没有她吃惯了的那些精致的菜品,只有和饭或面点堆在一起的菜,每天吃的都是一样的渍菜和水煮肉。
她抽噎着,想起温暖的家,成群的仆役,严厉又不失温柔的母亲,慈爱的父亲,家里她一个人住一整个院子,有着那么大的房间,还有一个用架子隔出来的书房,母亲在去年生日时送给了她一套文房四宝,勉励她要认真读书。
她哭着,竭尽全力咽回了咬在舌尖的话语——“我要回家。”
家里的一切都荡然无存,一阵风吹过,家里只剩下散在地上的藏书,打碎的花瓶,父亲被斩首,再无人掌灯,母亲悬了梁,长短裙的后摆比金砖地面更要高三寸,随着穿堂风摇曳。
此刻呼啸的北风与母亲的话语一起徘徊在耳边。
母亲说,“活下去。”
又说,“勿忘此仇。”
还说,“杀了她。”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会变成今日模样,她只记得父母的死和那个名字——卫清歌。
只要想一想这个名字,她又能扛下所有的委屈,咬着牙继续活着。
“你要至少,至少,”年年和她住一个院子,她们共用一个正厅和书房,而年年是个爱哭鬼,总是鼻涕一把泪一把,是个小娇气,每天都有说不完的抱怨。“要学着自己穿衣服,自己照顾自己啊。”
“我,我……”罗袖又气又羞,脸都白了,“你乱讲,我会穿衣服,也会照顾自己。”
“你才乱……”年年忽然看见那个穿蓝裙子的女孩往门的方向走去,她手里还剩一串葡萄和橘子的糖葫芦忘记分给她们了,登时急得冒汗,丢下罗袖不管,朝蓝裙女孩方向追去。
罗袖见年年一跑,一下子想起了今天的正事。
今天这群穿华服的小姐是来发年节礼的。
虽然在直隶府时都是她去街上施舍,可此一时彼一时,吃了这么久白菜烧土豆,看见裹着糖的各色水果,她眼睛都像狼一样冒了绿光。
云菩就听罗袖尖叫,“拦住她,我还没有糖葫芦!”
刹那间,这群小番薯疯了。
她清清楚楚地记得,当年罗袖吹的那些牛皮。
罗袖最出名的一句话开头是:“我十岁那年,一文卷一笔墨,穿河卧雪,只身闯北疆。”
这句话很像戏文唱段,朗朗上口,因此她记得很清楚。
十岁的罗袖与华年年那个冤种直接兵分两路,一个蹦起来抱住她的手臂,另一个抱住她的腿;罗袖尖叫着哭喊“我还没有糖葫芦”而华年年往她裙子上擦鼻涕说“你忘记给我糖葫芦了”。
她们还非常默契的忽略掉了娜娜和珠珠,因为她们发的糖葫芦都是山楂的。
这一瞬,她彻彻底底原谅了自己张嘴谎话成篇。
“救命。”茉奇雅高高的举着糖葫芦,像一株风中摇曳的芦苇。
娜娜笑不可支的走过来,她解救茉奇雅的方法是从茉奇雅手里拿走小茉打算私吞的昂贵糖葫芦,从中间掰成两半,给那两个小年糕一人一半。
茉奇雅作为大娘娘,春风和煦般的吃了这个闷亏,回家路上一声不吭,和珠珠分剩下的最后一根糖葫芦,嘎吱嘎吱地嚼着山楂。
“是你要来找小尾巴的。”娜娜背着手,她就喜欢不好好走路,要么踢踢踏踏,要么一扭一扭,“你对小孩有什么误解吗?”
“当年我六岁,跟金墨一同上阵杀敌。”茉奇雅挺不要脸的,只记得自己所有的光芒万丈,忽略自己所有的黯淡。
冷不丁,娜娜突然说:“那年,你说,你晕马。”
“没有。”
被遗忘的久远记忆找上门来。
云菩倏然间就想起了小时候的倒霉事,立即否认,“你记错了。”
“你是故意忘了,还是记性不好呀。”娜娜可得意了,她从珠珠手里接过糖葫芦,走路蹦跶地像只兔子。
“珠珠,你还记得吗?”她还揭珠珠的短,“你记得你跟我抢厕所吗?”
只是没容娜娜再蹦跶几步,她的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娜娜的阿娘跟双双能将就着住在一起照顾两个女孩是有原因的。
她本质上和双双是一类人。
双双喝高兴了会唱歌,萨日朗喝高了会弹琵琶。
萨日朗平日里秉持的信念是为将者必须时刻保持神智清醒,她素来不抽水烟,滴酒不沾,但唯有一种场合是例外——这是她为何知道萨日朗与金墨有些私情的缘故,老师的灵活道德底线与双重标准在某些时刻是充分发挥了的,她高兴的时候那可是左手长杆烟斗塞满整片的发酵烟草,点燃后是花香和奶油的味道,右手烈酒满杯,一饮便是从十杯起算。
喝多了她就会在家弹琵琶,有时会弹上整夜。
金墨地位卓绝,自然只愿意尽情享乐,但对于重将,她不得不隔三岔五“请客”,加以笼络。
不请客的日子里娜娜她娘那可开心了,可惜萨日朗大部分时候都只能压榨一下双双那只文臣。
琵琶被选为军乐的原因是声音穿透力很强,隔很远就能听到。
考量到从娜娜家里出来时萨日朗的话,她怀疑弹琵琶的是萨日朗,因为素言就住这条街,这要是寻常老百姓,睡觉特别浅的素言早就从家里爬起来敲门去找茬了,也就授业恩师,素言才没这个胆。
拐过满树白纷纷覆雪的棠梨树,她确定了,就是萨日朗。
娜娜的笑容一下子就没了。
“你娘,肯定又没回请。”珠珠说。“我娘说她从来不请客,每次都得跟她翻脸,她才知道不好意思。”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她捂住自己的耳朵。“我老了,聋了。”
“你知道这是什么歌嘛。”茉奇雅捧着火红的山楂糖葫芦,是仕女图中佳丽雪中捧红梅的姿态,但千真万确,那是一串用来吃的糖葫芦,在娜娜看来,吃的东西真的不该用这么矫情的姿势捧抱在怀。
茉奇雅和着节拍,唱道,“梁筑室,何为南,梁何北。”
唱段本平庸,只是她的声线婉转绵软,空灵甜美,经她这嗓子一唱,比翼鸟的浓情蜜意漂浮在寒风中,是少女思春靡靡之音。
“少听这种歌,”娜娜沉默了会儿,违背自己的良心,说,“别看婚前甜言蜜语,下一首就是氓或者孔雀东南飞了。”
不知为何,刹那间茉奇雅沉默了。
大概是她说中了女孩的心事。
只是不知道茉奇雅看上了谁家公子。
“这首歌叫战城南。”云菩说,她不得不清唱了段开头,“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
这次换娜娜沉默了。
数秒后,珠珠打破了僵局。
“你不太适合唱这种歌。”珠珠说,“唱首雨霖铃听听,我喜欢那个。”
“我是大娘娘。”茉奇雅面无表情地说。“不是唱曲的。”
“我知道,人家唱曲的不跑调。”珠珠下意识怼了一句,后知后觉领悟了上峰隐晦地暗示,改口,“大娘娘,你唱得可真不错。来段雨霖铃吧,我觉得你唱那个会好听。”
“逆臣。”茉奇雅指着她。
“反贼。”珠珠模仿茉奇雅的口吻。
“尾巴。”娜娜一边一个,搂住她们两个。
“再惹我生气我就带你一起去中州。”云菩吓唬珠珠。“叫娜娜来赎你。”
“你把她带走吧。”娜娜唯恐天下不乱,“不用送回来。”
“你为什么要去中州?”珠珠自问自答,“当然马需要再养,粮草需要再筹,现在不是打仗的好时候,不想做娶婆婆的变态,躲开诺敏是个好主意。”她倏然间单刀直入,“你已经杀了叔父,若再杀姨母,确实是有些六亲不认,德行有亏,但清君侧,那自是另一码事。”
“你很好,也很聪明。”云菩淡淡说,“你和双双有同一个毛病,都喜欢把话说尽。”她看向珠珠,但又咽回了其他的话语。
珠珠这个人喜欢给她软钉子碰,表面上恭敬如其余群臣,实质上一个拖字诀贯穿始终,她通过拖,来表达自己的不满。
“我只是想去找个暖和地方,养养伤,蹭些精致的菜肴,顺便,躲开诺敏阿姨。”她缓和了语气,对许多事避而不谈。
毕竟她除了正事上需要珠珠跑腿,私事上也需要珠珠的帮忙,尤其是珠珠会做很多工匠细致活计,比如装个水管,弄个水泵。
上一个世间的珠珠可是硬生生的把给她家装水管的任务拖到她已经来到这里,那边这个水管多半都没装。
“陈国没有明确的旨意,请太后娘娘归乡探亲。”珠珠只回以一晒。
她察觉到了茉奇雅的不悦。
茉奇雅在很心烦意乱的时候会转扳指。
不过,她不想把茉奇雅惯出跟史书上的狗皇帝一样的脾气。
她只想向茉奇雅表述一下那个名唤诸葛文的女子之来历,“不过陈国四将,惊雷、立雪,穿沙、踏火。”
谁料茉奇雅很工整的对仗,“废,渣,蠢,菜。”
随即,换上温和的话语,“我当然知道是四公主派来的小菜。”
“不要轻敌。”珠珠提醒。
“那好,白胖,矮墩,瘸子,”云菩把糖葫芦的棍扔了。“诸葛文。”
让她记住中州人那么多复杂的字与号,甚至花名,太为难她了。
“随便你。”贺兰珠摇着头,她迟疑了片刻,论理,她应当提醒茉奇雅,应该谨慎对待敌手,但纵观茉奇雅行事风格,她认为茉奇雅是过于谨慎了,她对滑膛枪与紫衣大炮有着充足自信,倘若由她做主,此刻只需要大批量生产火/药,筹备一到两年,只有不存在的天涯海角,没有不属于信国的土壤。
于是她纵容了茉奇雅的自傲,“素言或娜娜跟你一起去?”她问,“有人帮你游说陈国皇帝?”
“我想让娜娜留下,娜娜才开始学着打理事务。”云菩用视线余光看了眼娜娜,“可能真的还得你跟我一起去。”
“是东家?”珠珠猜测。
“自然是东家……的对家。”云菩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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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落着细雪。
官家不喜欢焚烧碳火的烟火味,每入冬,都会命宫人将窗支起一角,用以透气。
宫人担忧开窗后屋里不够暖和,因而会将炭火烧的极旺。
若运气不好,站在窗子附近,那便是冰火两重天。
纪愉此刻便觉得整右边的身子都是冰冷的,而左边身子又热的透不过气。
但此刻她顾不上身上的知觉与感触。
一个考生的检举是一台戏,戏里三人,她,首辅,官家,可写这出拙劣戏本的却又不是她,最过分的是,事先没有与她知会,便擅自行事。
她真的彻彻底底厌恶透了家里的兄长和无用的幼弟。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官家视线有几分戏谑,“郑大人。”她咬字很重,“你可还有话要说?”
“臣无话可说。”郑首辅跪地俯首,他只喊冤,“官家明鉴。”
卫清歌扪心自问,她信任郑棠吗?
答案是否定的。
郑棠心里有自己的盘算,这点她猜得出。
但郑棠是少数对她御及持有暧昧态度的,这极其至关重要。
她看得出,这是纪家——纪愉或纪愉父亲对支持她的旁观者羽翼的剪除,是纪愉的一道局,但这么拙劣,应当是纪愉兄弟们的杰作。
纪正仪的局,会是一场轰轰烈烈的好戏。
可纪正仪那几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兄弟们之手笔,那就是被郑棠反将一军的下场。
没容郑棠再三告罪,他的门生出列,“启禀官家……”
不是顶罪,不是揽罪。
是证人的当朝翻供。
当真无趣。
卫清歌扫了纪愉一眼。
纪愉长叹一声,叹尽无奈。
郑棠视线向上,斜睨纪太师,无语至险些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