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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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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郑皇城遍布梧桐,天空中满是恼人的絮。

云菩掩上窗,还没等出门,她就有点后悔,“其实我还有很多条裙子。”

四公主的主要目的是安排母亲和纪太妃相见,因此叫上纪鸯陪她去量衣。

她最近很讨厌纪鸯

“破破烂烂的裙子。”纪鸯从鼻子里哼了声,“不要和我说话,我在生气。”

“豆浆。”她说。

纪鸯当即又恼了,大喊:“豆腐脑。”

“豆浆和豆腐脑是怎么回事?”姨母好奇地踱过来。

“没什么。”纪鸯憋屈地咽下这口气,心里百感交集地看着姨母又坐回床边,给母亲的骸骨梳妆打扮。

姨母用丝线将母亲的骸骨串联在一起,一层层地套上衣物,系上罗裙,最后是一件天水碧大袖,上边用玫瑰金线刺绣着仙鹤。

“阿娘,她已经走了。”云菩从帘子旁钻过去,坐在床边的地毯上,偎着姨母的腿,她瘦瘦小小的,很惹人怜,坐在姨母身旁活像一只亲人的小猫。“无论你怎么做,她都不会醒过来,跟你说说话,也不会真的拿起碗筷,和你一同吃一顿饭。”

“你这样做,是希望她们心生愧疚,”云菩仰起脸,她看着母亲,“可倘若她们心中并没有愧疚呢?”她问,“你觉得她们对你愧疚吗?愧疚,心虚,有时候不仅不会是忏悔,反而是恼怒,你这样做,只能激怒她们,并不能使她们动容,内疚,伤在别人身上的伤口,自己是感受不到痛的,人就是没办法感同身受,你若是恨,想让她们痛,那就必须是切切实实的,她们身上的伤与痛,你这个样子,折磨你自己,她们不会觉得痛的,世人也不会觉得她们过分,只会觉得你疯。”

世人常认为将帅都是少言寡语,冷着脸,和木头人一样坐在中军帐里,对着沙盘指点山河。

其实对于将领来说,最重要的就是话术,因为战线是否拉长,粮饷是否及时,上至今天能不能休整洗澡,下到能否急行军晚上能不能睡个完整觉,这些细节都很不可控,即便她尽量会把行军时间控制在三个时辰之内,确保至少五个时辰的休整以及放三顿热乎饭,以免在疲累的状态下遭遇敌方军队,但作战不比出门度假和在家,战况有时就是极其复杂,同时她也控制不了天气,点背的时候就是只能顶着大雨打仗,这时最重要的就是安抚好大家情绪,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揣摩敌我双方想要的都是什么并加以利用,比如在大雨天只能吃冷掉的豆渣窝头时请大家为了某一个莫名其妙甚至说出来她都心虚的目标共同并肩奋战——但心里想着家天下也不妨碍她嘴巴里说起承平妃的君与臣共治天下,再无士奴之别。

话术这种东西就是一种说谎并佐以一些心思上的琢磨,熟能生巧。

但平时她会避免教/唆/母亲复仇,因为母亲是真的疯了,她很怕后果不可控,达到的效果是母亲半夜把她的脑袋剁下来,而且最惨的不是干净利索地把她脑袋砍了下来,而是以母亲的武艺和常识,多半是砍了一半,把她的咽喉割开,让她半死不活上一段时日才痛苦不堪的死掉。

但这种局面,她却觉得无妨一试。

相较施害者,人们很多时候会更痛恨袖手旁观的人,而且主要是纪太妃会不择手段地把母亲软禁在宫里一段时间。

母亲垂下眼帘,望着她。

她换了西信官话,说,“阿娘,你要是中州的皇帝,那陆家的每个人,你自己下旨便能将他们车裂凌迟,碎尸万段,不必等四公主开口,也不必等你的母妃来主持公道,你自己就能做主。”

正常人会对这种话有一些回应,可母亲只是木讷和沉默。

片刻的安静后,母亲莫名其妙地对她伸出手。

她忽觉挫败,意识到自己不该对疯子做这种功课,又叹了口气。

锦书这孩子挺不错的,虽然姓纪,但比母亲这个疯子可靠许多。

她也不好把母亲的手晾在半空,试探性的伸手过去,结果母亲矮身过来,伸手一抓。

纪鸯听见云菩一声小小的惊呼:“呀。”

她转过头。

只见姨母像抓一只小猫似的,把表妹从地毯上捞起来,丢在床铺上。

“我太累了。”母亲呓语似的说道,“真的好累。”

“你不想给她复仇吗?”云菩看着芍阁公主的尸骸,默默地叹了口气,她好奇地想戳戳那种风化后的骨骼——主要是奇怪这种去世很久的骸骨是什么触感,手抬到半空却又缩回,觉得这样对死者不太尊敬,即便她对于鬼与神一个都不信。

她不介意与骨骼共处一室,但她觉得母亲这种行径除了给自己惹来麻烦外,无聊又无效。

母亲没被教导过以血还血和以牙还牙的道理,她只会做这种奇奇怪怪的事情,祈请着纪太妃或四公主。

“车裂与凌迟,”竹庭声音很轻,“好残忍。”

“我就是一个残忍的人啦。”女儿张牙舞爪地吓唬人,说话时尖尖的虎牙没有收好,点在唇上,像一只呆头呆脑的小猫或小狗。“有空和生气的时候我都会用奇奇怪怪的方法杀人,只有朋友和在战场上我才给人一个痛快。”

“把他们都咬死吗?”竹庭莞尔。

“咦?”女儿歪着脑袋。

“走,带你去做衣服。”她揉揉女儿的后颈,整理好妹妹的衣裙,施施然起身。

她看向柔嘉,企图从她身上寻找妹妹的身影,却失望地一无所获,又移开视线。

待到了皇宫,她叫柔嘉带着云菩去找卫清歌,而自己站在宫门的另一边,“你们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不多时,太监击着掌,仪仗浩浩荡荡,乌泱泱地,金砖之上,满目都是众人的背。

卫清歌匆匆忙忙地跑来,“我刚下朝,阿姐你快过来。”

她想像儿提时那般,通过一些耍赖来达到她想要的目的,于是她拉住长姐的手,想把长姐拽过来,但姐姐却甩开了她的手。

姐姐盯着宫门,露出古怪的笑容,她又低下头,视线慢慢地移过来,说,“我如今身份,是番邦妾妃,非太常公主,亦非可汗嫡妃,按规矩,只有番邦首领与中宫才能走过这一道门,我却永远都不能进了。”

“不是这样的,”卫清歌急匆匆地剖白。

“那又是怎样的?”竹庭发现她对卫清歌的解释失去了兴趣。

她看着卫清歌,心里浮现的却是芍阁的骸骨。

“芍阁死了。”她打断了卫清歌的喋喋不休。

素来卫清歌便是很能说,话多,唠叨,叽叽喳喳个不停,像小麻雀一般。

只是她很讨厌卫清歌说话。

“是你吗?”她意识到她高估了她的状况,她认为她能用尚存的理智,和卫清歌谈论着芍阁,以求让陆家付出代价,但看见卫清歌的那一刻,她的情绪又冲垮了她的理智,“她死了,你得了陆家,我死了,你便能坐稳了天下,只是我侥幸地没死,你如今还想我死吗?你真的很好,你们都很好。”

“公主……”成芙望着太常长公主。

忽然间她想起刚入宫廷之时,太常长公主握着她的手,教她识字书法。

她追忆起太常长公主握住她手时候的温暖与细腻的触觉。

就在这一瞬,她倏然听懂也听明白了太常长公主话语里的那一层未戳破的含义,心底发寒,觉得官家可怕。

原本她心里一直在撕扯着,于忠,她应该把云菩的真实名姓告诉卫清歌,于私,她却想起了云菩的话——“我娘疯了,我姨死了,公主,在中州自古无缘染指皇位,尤其我姨已是外姓媳,我母亲远嫁塞外,而她那么对待自己的姊妹,你认为她是一个值得追随的皇帝吗?”

起初她对云菩名姓之字不提的原因是后半句——“不,你也是读书人,读过书的人,都是士,当然应该用追随这个词。”

此刻她三缄其口却是这句质问,这句话击中了她所听的那些捕风捉影的话语,又触动了她心底对兔死狗烹的恐惧。

“不是我。”卫清歌觉察到长姐状态不太对劲,她敏锐地扑捉到姐姐情绪里的歇斯底里。

这是发病了吗?她想。

原来长姐的病是这个样子。

“你能不能相信我?”她苦笑道。

她倒不在乎纪正仪等人把她视为一个嚼着姐妹尸骨登上皇位的人,但她不想长姐这般看待她。

忽然她听见姨母一声极其凄厉地喊叫:“小竹!”

姨母披散着长发,赤着足,应该是得了消息,便从宫中冲出。

“竹庭。”姨母站定,咬着唇,浑身发着抖,她颤抖着再走上前一步……

突然长姐嘶吼着尖叫:“你是谁?”

“你到底是谁?”竹庭捂着耳朵,“你不是我娘,你到底是什么人?”

恐惧紧紧地抓住了她的心。

眼前这个宫廷贵妇五官似曾相识,长眉入鬓,面容凌厉。

倏然她觉得这不是她娘,这张脸不仅面目全非,且凌厉丑陋到可憎。

“你不是我娘,你是鬼。”她拼命地回忆着母妃的面容,但她一点都记不起来,无论怎么回忆,母亲的面容与五官都与云菩的相貌重叠着,应该是大大的杏眼和弯弯的细眉,五官稚秀,温柔不失雍容,乖巧又惹人心疼。

而这个贵妇面容冷硬严厉,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化作人形,却又无法变得和母妃一模一样,来索她的命。

那个贵妇狞笑着对她说,“竹庭,我是母妃啊。”

“我不认识你!”她终于无法压制住内心的惊恐,落荒而逃,甚至不顾方向,一股脑地跑,“我娘死了,你是化成她模样的无常。你是来杀我的。”

匆忙中她胡乱抢过太监手里的拂尘,重重地砸了过去,而自己往反方向跑着。

不知道跑了多久,她终于跑不动了,被石子路上的鹅卵石绊了一跤,摔在地上。

她没有一丝的力气,爬也爬不起来,只能匍匐在哪里。

突然她听见女儿叫她:“娘?”

她抬起头,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了力气,又爬起来,紧紧地把女儿抱在怀里,泪滚滚地流下,“我终于知道是为什么了。”

“什么为什么?”云菩有一种不妙的预感。

果然母亲的病从不辜负她的第六感。

一开始她其实是有点动摇的,因为母亲紧紧地抓着她,说,“我娘已经死了,这是夺了我娘舍的鬼,是这只厉鬼害死了芍阁,也要我死。”

这样的话语让她怀疑是不是四公主还是觉得母亲和亲之事是卫氏的耻/辱,所以母亲必须死,四公主一计不成,再生一计,叫宫人假扮纪太妃,要杀母亲。

只是追过来的纪太妃真的是纪太妃。

说完,母亲松开手,流露出一种她从未见过地狠厉视线,望向纪太妃。

纪太妃极其哀伤地望着母亲,泪流不尽似的滑过脸颊,她伸出手,又放下,一味着摇着头。

人们经常说她长得像纪太妃,其实并不,纪太妃是一个极其英朗的女子,高傲俊秀,玉树临风,她个子和萨日朗差不多高,从外貌上看,一点儿都不像贵妃,反倒像一个英姿飒爽的巾帼女将。

只是这个瞧着冰冷又气势迫人的女子把所有的眼泪都流在了母亲的话语里,痛苦不已地闭上眼,别开头,不再看母亲。

母亲说时迟那时快,夺过禁卫手中的银枪,“你上了我娘的身,占着我娘的身子,害死我妹,还想害死我。我要你给我娘和我妹偿命。”

她不得不抱住母亲,“她不是鬼,她就是纪太妃。”

她最讨厌应对发病的母亲,因为她力气不大,个子也没有母亲高,而且母亲发病的时候特别虎,没拽几下,母亲冷不丁抬枪往前一送,她挨得太近,无从躲避,极其狼狈地纵身而起,扶杆踏枪,条件反射般下意识地侧腰想换手支撑,提膝拟抬腿相绞断颈,一气呵成,又不得不硬生生顿住,松开握住枪尖的手,慢慢地站直,立在枪杆上,特别丢人地被母亲挑了起来,压弯了枪杆,站在半空随风晃荡。

“谢天谢地。”卫清歌从长姐怀里挣扎出来。

长兵刃近身之刻绝无从躲避,她本以为这下要遭,长姐怕是要误杀云菩,仓促间只好撞向长姐,以求至少避开要害。

她狼狈地抬手抿过散乱的鬓发,扶正发饰,望向云菩,道:“好身手。”

云菩像鸟一样栖息在枪杆之端,张着臂,像鸟儿展翼,她和长姐说话时特别好玩,嗔道:“你真讨厌。”

“别,你别松手。”云菩见母亲浑浑噩噩要把这杆枪直接扔出去,仓促惊呼。“我得先下来。”

母亲说,“这枪坏掉了,你看杆都弯了。”

“因为……”她话未及说完。

纪太妃掀开眼帘,忽打断她的话语,失声道,“义母。”

“谁?”云菩一愣,身子一晃,失去平衡,咔嚓一声枪杆断了,她从半空中掉下去把纪鸯和几个宫女砸进了太液池。

点最寸的事发生了,她自己只是摔了个五体投地,但没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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