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合拢伞,为纪悦解下披风。
挣脱披风的束缚后纪悦甩开广袖,一袭长衣曳地,“梅梅她们走了。”
纪三惯会装模做样,将消息瞒到今日,还做惊愕模样,“是么?”
“你和我装傻吗?”纪悦冷笑。
“那就骗骗你,”纪三磨着墨,松烟墨的味道浸满整间书房,面前白纸一字未落。“我不知道。”
“我已经弄不清你想做什么了。”纪悦抄着手,站在书案前。
“好问题,”纪三淡淡说道,“我也不知道。”
一时间四下寂静,只闻落雨,未及,纪悦挥挥手,示意侍女都下去。
“这不像你。”她说。
“可能我反常罢了。”终究纪三放下笔和墨,抬眸看着她。
“你这个时候把梅成雪放出去。”纪悦说,“她素来和纪鸯交好。”
“说下去。”纪三看她的视线总带有着审视和垂询,这种视线与神态再熟悉不过,说到底,纪三是孩子里最像父亲的存在,他们总是浑然天成的高高在上。
只是她不是吴下阿蒙。
起初她初接触庶务,如井底之蛙乍见天光,而纪三是拉她上来的那根绳子,她只能紧紧的抱着纪三不放,那些时日,她怕极了纪三,害怕纪三不认可她,害怕纪三再择一个傀儡,害怕许许多多的东西,她只想得到纪三的认可,仿佛这样,她便于纪三生死与共,并非棋盘上一枚可供随意丢弃的棋子。
如今她在春光下呆的时间太长了。
她是纪氏嫡出之女,除官家御命外,还有外祖家的助力,此时兵荒马乱,各地叛乱迭起,兵马就是保命符,多一支兵马,便多一份生机,母亲和兄长已逝,与纪氏的联姻除她外都是废笔,因此外祖会不予余力地保她,至于官家,纪三绝顶聪明,惜乎妄想宏图大计。
纪三不是傻子,当然官家也不是。
“纪三,回答我。”她坐下,反客为主,质问。
“有上好的冻顶乌龙。”纪三只是望着笔墨,“也有雀舌,你要喝什么,自己倒些吧。”
“这便是你的待客之道吗?”如今的纪二当真是一身反骨。
纪愉只是摇摇头。
或许纪二看出她心绪不宁,状况也不好,只是纪二一贯都是得理不饶人的,哪里会放过这种好机会,施施然起身,堵在她身前,“你有多少把握,人家会按你料想行事。”
“没有任何把握。”她只是靠着椅子,仰着脑袋倚着,“我做事一定要图什么吗?”
她和纪二之间不复从前,其实她们都知道许多事都是不得已行之,本是为了给彼此一个解脱,可不料私下里相对仍是尴尬。
而她倒霉就倒霉在她比纪二年长些,知道的事也多些,所以她会避嫌,会离纪二远点,平时也躲着点,可纪二就偏偏是喜欢说着说着话非要贴过来的那种怪人。
这就导致她躲多远,纪二往前贴多远。
纪二死命往前凑,“你又卖什么关子。”此刻她洋洋得意,“你以为我看不穿你吗?你一直都是这种人,你觉得,天底下就你一个顶聪明的人。”
当然她知道纪二的猜测是对的,假若这是一场比武,云菩是一个好对手,这种人好对付也难对付,因为只能和她以阳谋交锋。
纪二冒着大雨来这一趟只是为了逼她承认自己漏算,棋差一招,“倘若偏偏不如你意呢?”
她对纪二的容忍是有个限度的,超过这个限度她就会破罐子破摔。
“你可要怎么收场?”纪悦怜悯地看着纪三。
却不料纪三突然挨到她面前,近乎脸贴着脸,说话间吐息如兰,“纪二,如果我就是想把她弄走呢?什么算计都没有,纯粹为了,把她从我眼前弄走?”
“你为什么,”纪悦也不知道为什么,匆匆退开些许,“要把梅梅弄走?你这一局,什么都得不到。”
“是,”纪三是故意的,她快要和她靠在一起,脸贴着脸,“那天梅梅问我要不要……”她卖了许久的关子,长久停顿后只道出耐人寻味的一个字,“她。”
#
小啾抬起头。
满厅佳丽纷纷回首,闻声默契地让出一条路,众人视线尽头是那位名唤梅成雪的女子。
绵绵时常提起她,据说梅小姐名冠京兆,无人出其左。
女孩子有时会有些微妙心思,如今她年岁渐长,她能轻微品味到那欣赏又夹杂矛盾的心情,比如说此刻,这些原本在叽叽喳喳唠闲嗑的女孩子往旁边退让,理容整裳,并非是方便梅梅和云菩攀谈,而是不想被梅梅比下去。
娜娜生来妩媚妖艳,侧颜最为好看,因此,对上梅梅,她不自觉地略侧身站着,常来做客的一个叫做素言的女孩活泼明艳,偏偏下巴起了个痘,连忙拿手遮着。
而梅梅,很显然,她就是存着攀比的心来着,否则何必盛装而行,至于她到底是在和谁暗地里比较着,估计是云菩。
但很可惜,云菩一直都是一个性格有点怪的女孩,她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论相貌,梅小姐与她伯仲之间,只是梅小姐善于打扮,精心搭配的衣裙配上花钿钗钏,无一不精致,但她却是对什么事都漫不经心。
云菩只是懒散的枕着手臂,躺在她的身边,齐腰的乌发散着,像缎子一样展开,又遮掩玲珑身躯,随后,忽然又抬手,摸了摸她的发心,顺手还把鼠鼠抓了过来。
鼠鼠还是比较喜欢云菩,在她手心里就会变得很乖。
“干什么要发呆,你们快去和鼠鼠玩吧。”说完,才缓缓起身,对上梅小姐,“那便是以讹传讹了。”
“当然,流言蜚语是不可信的。”梅成雪四下里打量着。
北朝的皇庭和京兆截然不同,甚至和靠近边境牧民的居所不同,此间堂屋梁挑的极高,一层一层的垒上去,四五层高,又喜欢用玻璃,淡色墙尖顶琉璃瓦,瞧着有点像舶来画上的西陆宫殿,进了门是宽阔的厅和盘旋的楼梯,即便是这间起居室,卧房外也是敞亮的厅。
“我也很困扰呢。”云菩理了理长发。
梅成雪礼节似的微笑,实则局促不安,甚至,她很想打卿小鸾。
延龄说过,卿小鸾其人,一天至少得挨三顿打。
现在她才理解这句话的意义。
她没话找话,和云菩聊了几句,在她终于绝妙的想到了一个台阶——比如问候一下云菩是否身体抱恙,云菩很倒霉的错过了这个翎子——她坐不住了,跑出去换衣服。
等她梳洗后再转回来,任谁都能猜到她这是已经准备睡觉了。
“坐。”云菩换了一件深蓝抹胸长裙,似乎是绒的,不太像丝绸之类的料子,外边罩着常见她穿的淡绿色大袖,至于那如墨的青丝是从来不梳的,最多在发尾处拢一拢,翻腕一合扇子,随意指了个位置。
她手里拿的扇子很奇异,不知道是什么材质的,泛着金属的光泽,是银色的,瞧着倒像是刀剑一般的质地。
既然云菩示意她自便,她便在书房里随便捡了张椅子坐下,“小鸾说的不错,”她说,“你总会宽恕她。”
“你们怎么来这里了?”云菩问。
“小鸾说她需要一些器具。”说到此,梅梅神情黯然,“大抵是担心,阿玉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在京兆,她难逃其咎。”
“她一直都是个奇怪的人,”她倒了杯茶,“不过你大可安心,她肯救,就是能救。”
“菩萨保佑。”梅梅和母亲有点像,时不时的满口神佛,不过梅梅到底是一个狡猾的朝臣,她只是口头上祈请一下包保佑,实际上并不信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你要不要探望柔嘉,她很惦念你。”
“你不好奇吗?”她当然知道梅梅话里有话。
和梅梅这种人说话还是一件很愉悦的事,因为梅梅足够聪明。
“当然,”梅梅说,“不过我觉得你不是一个傻人,所以你应该是有你的道理。”
“周天子所御七国,齐楚秦燕赵魏韩,皆是一方之主。”云菩道,“他们称得这个王可不是周皇室封的。”
“那你觉得你是秦襄王吗?”梅成雪问。
处于权力漩涡之中的女子甚少,她见的不多,遇到云菩之前,她见过的无外乎纪三小姐与官家,但无论是纪三还是官家,和她一样,不过是美貌又身如浮萍女子,不管摆出怎样的姿态,做事时都透着战战兢兢和胆怯——是的,胆怯,她们似是觉得自己在窃取这份权力。
和她们相比,云菩性格更清高自傲,这类人很容易养成又卑又亢的性情,但她坐在这里,却会懒散地说上一句:“秦二世而亡,这不吉利。”
“说句不该说的,”她说,“陈国是个好敌人,却不是好盟友。”
“那我也说句不该说的,”云菩嫣然笑过,“漠东一日不称帝,料理藩王就只是皇家私事,若漠东称帝,那便是北齐与北周了。”
除去她与栋鄂东哥的私仇外,她将漠东置于首要目标的原因主要是担心栋鄂东哥称帝。
她那里的东哥没这么干可不代表这里的这个家伙不会这么做。
漠东地广人稀,部落零散,罢黜一个没能有幸称帝的藩王,进而对管理各地的诸侯施展一些可怜的善意,日子对付着还能过。
倘若漠东的诸侯一定要把东哥送上帝位,那就意味着他们会和漠西死战到底。
诸侯王手下的大臣只是打杂的官吏,和皇帝御前内阁的尚书不可同日而语。
而东哥称帝可比她容易多了,东哥是个男的。
“是在宽慰我吗?”梅梅笑着摇摇头。
“为了让你心里好受些,”她说,“我娘是太常长公主。”
梅梅叹了口气,“算了,”她肯定是一个很勤奋的人,非常可靠,到了晚上还能衣冠楚楚,简直跟东之东的女孩截然不同,是崭新的希望。
她等到了梅梅的那句“我需要找一份活计”,结果下一句就把她的希望砸进谷底。
总之,珠珠说得对,人不摸鱼还活着干什么。
梅梅说,“我能帮你挑选衣裙,帮你梳梳头。”
她一下子就笑得很僵硬,“我为什么需要人帮我挑衣裙?”
“你不是皇帝吗?”梅梅显然是对上城还心存幻想,“你每日朝服穿什么,燕居服穿什么,常服穿什么,肯定都要人打理。”
金墨恰到好处的出现了,她端着个杯子,踩着木屐,用发网兜着长发,穿着件可能是她年轻时很钟爱的丝绸睡裙,是白底红樱桃的,边喝水边吃夜宵点心边问。“你有访客?”
梅成雪这下算是信了,云菩没说谎,她可能或许真的是漠西最精致的姑娘,最起码她还是比她姑姑讲究点的。
“我们随便聊聊。”云菩介绍,“这位是梅小姐。”
她真的怀疑她二姨阴魂不散,并且今时今日她做出了重要的决定——把瑞国长公主的骨灰罐子挖出来,给纪鸯送过去。
其实她已经忘了为何这间行宫离温泉近,又在山上,冬暖夏凉,是最好的住处,且是阿瑟娜萨满设计的,房子建的很漂亮,可她却不常来住。
只听轰地一声巨响,她猛地想起讨厌的萨满阿姨。
这间行宫是萨满阿姨的住处,历任萨满都有自己的所长,或擅长制药,或擅长用毒,唯独这任格外不同,她擅长养“蛊”,严格来说不是戏文里的那些玩意,更确切的名字应该是会产生奇怪气味的菌和莫名其妙虫子。
菌和寄生虫都是在人体里肆虐,却难以饲养,对环境极其挑剔,导致这个阿姨占领了行宫的三楼和四楼。
她和这任萨满其实有点过节,在很小的时候,她也想过要不要以后当萨满,只是她短暂的做了四个时辰的小巫婆就意识到,这活她干不来。
巫婆其实人不坏,就是性格内向,只喜欢一个人呆着,本质上她们是相似的一类人,所以她也绝对不会去打扰这个巫婆,因为巫婆连跟陌生人一个桌子吃饭都不乐意,更不必说干涉朝政大事,因此她们相安无事。
只是巫婆养东西的坛子时不时的炸,还会伴随她的哀嚎,大概是辛勤数月的劳作不仅什么都没做出来,还搭进去了一个坛子。
梅梅的母亲都颤抖着声音问,“这是怎么了?”
她最后的颜面让她回答,“是钦天监……”
金墨也要脸,一本正经,接道:“正使。”
娜娜满不在乎地说:“萨满老姐。”
“巫婆。”琪琪格响亮的回答。
梅成雪转过头。
云菩微笑,清了清嗓子,严肃道,“她只是在观星。”只是没多久,云菩便起身,三步并两步冲上楼梯,站在拐角处大喊,“巫婆,你的寄生虫坛子炸了!”
“别瞎说八道。”一个双十年华的女子从楼上露了个脑袋出来,“只有菌的坛子会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