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姑娘小心。”枇杷撑着伞。
楚夫人——此刻又叫回了她娘家的名姓,楚七娘子——提裙,缓步上了画舫。
画舫的主人不巧也刚到,她倒是有着夺目的一张脸,一双含情桃花眼半眯着,别是一种妩媚,言谈举止不凡,让人觉得亲切,此刻收了伞,去了蓑衣,匆匆招呼,开口竟是一口流利的官话,“幸会。”
主人又让身边的女孩从食盒里拿出点心茶水,“失礼失礼,让你久候了。”她拿手扇着风,“嚯,这天可真热。”
“我也刚刚到,”楚七娘子含笑在主家对面落座,“这雨太大了。”
主家笑眯眯的,“我们也不知道前头那个都把钱花在什么地方去了,”她自己先捧起一盏凉茶,“上都的路坑坑洼洼,一下雨就难走的紧,真是恼人。”随后她甚至招呼枇杷,“你也坐,别站着。”
枇杷试探性的看了楚七娘子一眼。
楚柒略有些诧异,扬了扬眉,不过随即面上带了笑,指了指身边的位置,“说你呢,呆楞着做什么,快坐。”
“不过你什么时候到的上都?”传说中的十四表姐好奇道。
“前几日。” 楚柒回答道,她没有半遮半掩。“先回了冀州祖宅,住了些时日,还没安顿下来,就听到了一些消息,于是又陪家母北上,避一避战乱,到了上都,家母想起了些往年族中旧事,这才腆着脸,递了拜帖,承蒙表姐不弃,仍肯见我。”
十四表姐点点头,用凤仙花染红的指甲攀着青花瓷茶盏,始终她都是一幅和蔼的亲切面容,不过楚柒觉得她的视线还是有几分玩味的。“你们太见外啦,当年四房姑母对我们小五房颇为照顾,这份情谊母亲一直都念叨着,你也知道,最近事很多,冗杂,我们这边也不太平,加上琳琅又添了个妹妹,”她拍了拍身边的那个女孩,“豆芽菜长大了,也得跟着学办差,这就……”
说话间,她忽看向外。
沿着她的视线看去,一艘快船从远处运河驶出,帆卷起,旗迎风飒飒,不过和国朝不同,来者没有打出任何官名,旗也只是一幅蔷薇花。
周遭船舶却纷纷相让。
掌舵的侍女——依楚柒看,干这活计的应该叫侍卫,不过这里的称呼就是很诡异,权当入乡随俗——打过旗语,两船相并而行,另一艘船上的侍女递了个物件过来,不一会儿,侍女回舱禀告,可能是觉得她在场,不方便,说话支支吾吾的,“姐姐,苍梧时氏,回京述职。”
十四表姐望着外边那艘船,沉思片刻,拈起一块茶点,对侍女挥挥手,拿章盖过,大抵是放行的意思。
“不过这里的日子也苦哈哈的。”卿玉让侍女转舵,又恢复了笑意盈盈的样子,“我一把年纪了,还得值勤,一下午和一晚上,都要在这船上。”她拉起小七的手,本想做作一番,“你看你的手,再看我的……”结果一低头,小七手上的茧子比她的还多,又赶紧把手缩回去,眼波流转,不露痕迹的打量,“我记性不好,”她问道,“说起来,小七,你大名叫什么?”
小七一下子耷拉着头,“这倒不是您记性不好,我确实就叫楚柒,”她轻声道,“没有别的名字了。”
“那字呢?”她问。
小七还是摇头。
卿玉皱着眉,“四房那边我是知道的,他们最在意颜面不过,怎会……”
“我爹去得早,” 小七也是挺惨的,“我还没及笄就出阁了。”
这下换卿玉尴尬,她也不想提别人的悲惨过往。“不过,听说你这门婚事还是很显赫的,所以我还奇怪,你怎么抛家舍业的来这边了。”
“是显赫,”小七平和地说,“去年有幸拜谒过长公主,还同你们那位还有过一面之缘,”可能是侍女和豆芽菜——她觉得女儿这个花名取得真有才,还挺形象——在场,她说话半遮半掩的,唯独那缕怨气千真万确,做不了假,“说来有趣,我夫家姓梁,我刚过门的时候,重孙子都会走路了。”
“梁?”卿玉脸上的笑有几分挂不住。
小七只是淡淡道,“梁氏配享太庙,不过可惜到死也没受过那柱香。”
在南陈国,配享太庙这四个字可没有生同衾,死同穴的暧昧,是实打实的一代权臣,只手遮天。
“来日方长,且往后看吧。”卿玉道,“所以你见过太后娘娘。”
“是。”楚柒一挑眉。
“那有一件事要叮嘱你,在这里,数不尽的眼睛,数不清的耳朵,塞外地广人稀,虽没有徭役,但多少平民百姓也要承担些杂务,”十四表姐斜眼瞄着侍女,“就算在中州,皇室以孝治天下,尊位权柄上,公主与太后也全然不同,你来了上都,就知道有些事是忌讳,有的话不能说,因为在这里,杖杀个二三大臣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秦汉时诛三族顶天了,这边,只要是一个姓的都跑不掉。”
嫁入梁府这么久,她早就习惯这样的说话方式,梁尚书言谈也如此,云里雾里的,让人生气,不过,现在她能心平气和地应对,低下眉眼,只是称:“是。”
不过,说来有趣,侍女出来进去,十四表姐始终如一,那个跟在表姐身边的女孩子出去透气,人刚走,十四表姐就换了一幅面容,压低声,警告道,“我知道太后娘娘是那样的,你们那边肯定也都在背后讲她这个那个,加上你又见过她,你肯定知道,我就得提醒你和你娘,来了这边,管住你们的嘴巴,这只是产后失调,产后失调懂吗?谁生孩子没崩溃过,孩子就是不好带,所以不许说那个字,你们两个反正是白身,谁都拿你们无可奈何,我有两个孩子要养,还要在娘娘手底下讨生活,你要是给我惹出事,我就把你们扔回新郑。”
楚柒看了看十四表姐,倒也没想到她有这样的一面,难免忍俊不禁,“知道了,小七一直都很听话的。”
“你听话。”十四表姐也笑起来,“你听话怎么不继续当尚书夫人?”
“梁家要与晏家结亲,”楚柒道,“我次子的媳妇突然急病身亡,三个月后,晏尚书的女儿聘进了门,大伯父是郑相门下,我是继室夫人,若郑相恶了大伯父,我还不知道我埋哪里呢,我只是想活着罢了。”
“给自己取个名字吧,”十四表姐轻声道,“想活着,先做个人,把自己当成人看待……”她视线抬起来。
两个带刀侍女抬进来一个箱子。
“这我买的水果。”十四表姐解释道,“跟你说过,这里的日子很苦,想吃点新鲜蔬果都得从外边买,”看起来这确实像她盼望已久的时新瓜果,她迫不及待地打开箱子,喜滋滋地捧出一盒荔枝,叫侍女去洗,“快尝尝,这个好吃,个头还大。”
收到水果后她整个人都不一样了,眼角眉梢都带笑,“你要不要吃桃子?你吃过水蜜桃吗?”
楚柒呆了片刻,她盯着这一箱瓜果,“这是属官的心意?”
“不不不,呸。”十四表姐连连摇头,“属官的心意可轮不到我头上,”她飞快地扒了个荔枝,“我嘛,和你相公不一样,他是达官显贵,我,打杂的,这是我花钱运的,就这么点,我花了二百两,而且有时路上耽搁,运到的时候桃子什么的都有好多坏了。”她苦笑道,“有时烂桃子我也会吃掉,本来不值钱的玩意,加上运输的开销,真是好贵。”
“表姐,”楚柒默默叹了口气,她指了指侍女端上来的荔枝,“就好比这荔枝,若是大人爱吃,那就全归他,若是不爱吃,老夫人分一半,几房子嗣分剩下的,我最多能有一枚,尝尝味罢了。”
当然,若是只有她爱吃,只要她还在乎名声,绝不可能一掷千金,二百两纹银就为了买一盘荔枝。
“别想过去的倒霉事啦,给你个桃子吃,希望这次没烂。”十四表姐尴尬笑笑,从箱子里找来找去,“我的桃子呢?”片刻,她疑惑地掏出来一个小匣子,打开就跟触了火一般合上,险些劈手扔回箱子里,“哎呀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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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江南布政使容氏的夫人胡妙。”冬青低声说,“她膝下仅有一女,布政使容氏起了过继的想法,她便起了请托的念头。”
慕容大人半闭着眼,侍女为她更衣束甲,“给了她多少?”
冬青迟疑道,“没看清。”
“你看,这时间是不是刚刚好?”慕容仙理过长发,“恰好就让我们得知了此事。”
“您意思是……”冬青有些迟疑。
慕容仙束起一根手指,示意冬青噤声,转头却去问还在整理书信的女儿,“阿言,你觉得呢?”
起初她并没想培养女儿走这条路,只是没想到,形势不等人。
静言已经被她养成了乖巧的性格,“朝堂大事,女儿不该置喙。”
“随便说说。”她拿起佩剑。“你一说,我也就那么一听。”
“阿娘心中早有定论。”静言是真的不敢说——或者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更或者,她没听懂,只好跟她来回打太极。
她又只好重重叹了口气。
这一刻,她多希望静言是假乖巧,而茉奇雅是真乖巧。
有一个乖巧的君主,对她而言,总归是件好事。
“金墨一直都是个得体的人。”她和萨日朗都略早到了些许。“不该她过问的事情,她只字不提,而你们娘娘,”说到此,她笑了笑。“你也知道。”
萨日朗摸了摸备好的弓箭,这种东西一过手,她肯定能知道门道。
不过慕容仙也拿捏不准萨日朗同茉奇雅的关系,若说她们亲近,萨日朗会阻止她给茉奇雅一个下马威,而若说她们疏远,偏偏萨日朗敲打道,“茉奇雅是一个挺奇怪的小孩。”
“怎么个奇怪法?”她倒也好奇。
“她的想法和别人不太一样。”萨日朗举起弓,瞄准着远方的靶子。
“有时金墨也挺奇怪。”慕容仙笑道。
“也是。”萨日朗揪着娜娜,“你迟到了。”
“啊疼。”娜娜嗷嗷叫,“不要捏脸,痛痛。”
可每次她教训完娜娜,仿佛抬杠似的,保准茉奇雅这个兔崽子也迟到,晚的还会特别离谱。
当然,更惨的是,就像她猥琐的提前溜走了,金墨也跑了。
“你们怎么不一起来。”她真的脑袋疼。
金墨冷哼了声,反问,“你怎么不和她一起来。”
“珠珠。”萨日朗逮住珠珠,“小妖怪,去催催茉奇雅。”
“为什么是我?”贺兰珠很无语。
她发现了,萨日朗从来不使唤自己的亲生女儿,跑腿这事总是落到她头上。
不过这也没法说,毕竟娜娜是萨日朗自己生的笨蛋。
她万般不情愿,奈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虽然萨日朗是一个讨厌的阿姨,可作为一个位高权重的古代人,她又能接受她这个怪异的存在,容忍在古代人看来过分的言谈举止,所以在去往找小茉的路上,她原谅了萨日朗一半。
只是见到小茉,她又觉得萨日朗简直不可原谅。
这哪里是萨日朗能容忍她怪异,这全是靠小茉这个摆烂的老乡衬托。
也不能说小茉没有审美,她的打扮永远像个好看的橱窗娃娃,漂亮纱裙和小皮鞋,只是不适合出现在古代的东陆。
小茉背着包,拎着筐,踢踢踏踏的慢悠悠走着,还遇到了她的迟到搭子橙子。
对小茉来说,别人定好的时辰从来不算数;
至于橙子,这孩子是朴素地起不来,打仗时好点,同伴为了自己的小命也会把她揍起来,一旦不打仗了,那就能睡到下午。
所以每次点将阅兵,橙子差不多和小茉一个点到,还会精准地比小茉稍早点,所以橙子到现在都还没有被开掉。
像她们这种迟到成瘾的人,真的是熟知各种小道,七拐八拐的也算专走旁门左道。
只听橙子求生欲很强的说,“要迟到了。”
“完蛋了。”徐唯臣惨叫道。
“欸,你又迟到了。”那个穿白裙子的姑娘有点眼熟,但想不起来她叫什么了,不过长得真可爱。
“是啊。”徐唯臣看看天色,“希望娘娘今天也迟到,长生天保佑,阿米豆腐。”
“豆腐?”那个姑娘背着一只很可爱的包,是一整个软乎乎的毛绒小猫布偶做的。
“阿米豆腐。”橙子复述道。
听了好几遍,云菩才听出来,那是阿弥陀佛。
徐唯臣这孩子说话有点大舌头,吐字不清,她也是很久之后才弄清楚橙子竟不叫唯橙——但她猜,所有人都以为这小孩会不会很爱吃橙子所以连名字都叫唯橙。
“没事,”她安慰道,“那么多人,不会发现你的。”
“保佑保佑。”小时候徐唯臣就开始了她的求神拜佛,她就是各种迷信,笃信各种算命和风水。
她还记得,正是纪正仪烧她船的那次,她质问徐唯臣这仗到底是怎么打的,结果大橙子跟她说——“因为我没有带我的转运晴水珠手串,这次我带了,我们肯定能赢。”
“吃不吃糖?”橙子从口袋里摸出来一把松子糖,“能不能给我摸一摸你的小猫包。”她一脸的艳羡,“你从哪里买的?”
私底下小茉会尽量淡化金墨的嫡母身份,在古代这层身份是有说道的,大部分时候她只认金墨是她姑,“我姑姑给我做的。”
“迟到了,你们。”贺兰珠站定,拎起怀表给小茉看。
“快跑。”小茉推了橙子一把,看起来她还满喜欢橙子的。
“你涅?怎么办?”橙子还问她。
“我还得换衣服,你先去。”小茉茫然不解的看着她,“你怎么还出来找我了。”
“喂,”贺兰珠无语,“这里是古代,那是一群古代人,而你是皇帝。”
其实她没出来读大学前玩过一些设定为中古时代的游戏,也在里面扮演过皇帝。
皇帝点将,是最意气风发不过的场景,铠光映日,铜剑照月,走过华柱台阶,俯瞰芸芸众生,称得上一句气吞万里如虎。
最起码在步入非升即走被现实压垮前,她还是喜欢在游戏里当皇帝的。
“就算是我们开会,”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我们也要穿正装,衬衫,打领带。”
“你说得对。”小茉歪歪脑袋,“但我的正装洗了没干,琪琪格没拧就挂出去晾了,我都这么惨了,最后的底线是不穿湿衣服。”
她就目送小茉堂而皇之的穿过众人,走过去,把包塞在几案底下,竹筐放在桌上,娴熟的从里面掏了个本出来搁在案上,乍一看还以为是笔记本电脑——若非这里是荒郊野岭,她都怀疑小茉的下一步动作是把电源线连上接线板。
立刻,贺兰珠觉得,她真的已经很努力地假装自己是一个古代人了。
她用口型对小茉说,“你有种。”
云菩看了眼珠珠,捻起弓,又放下,看向慕容仙。
这个世道真的绝了,两个世道里的金墨都一模一样。
她曾听萨日朗提过,承平妃过世时选定的白帐可汗压根就不是金墨,可打她纪事来,承平妃当年的兵马,都拱卫在金墨身边。
很小的时候她问过萨日朗这个幼稚的问题——她们为什么跟随金墨。
在萨日朗说一些场面话前,她那一言难尽的神情出卖了一切。
金墨靠风月之事,策反了承平妃的心腹重臣,某种意义上说,这可真是一种本事——侧面可证,女子真的很容易生生世世,困于情爱。
不过这不影响她真的好生气啊。
有时候她感冒真的很难受,躺下来喘不上气,坐起来胸痛,难受到晚上一整宿睡不了一个完整觉,但她还是在中午之前,努力的爬起来了,甚至,她可以直接回上城,可是她还是要敬业的先去一趟滨海,再回去。
结果慕容仙作为一个战败藩国的瑞兽给她来这一出——漠东还是一个正经的朝廷,女官不过是点缀,任人宰杀的可口小菜。
这真的对不起她的任何努力。
她只想把慕容仙开掉。
慕容仙似乎也是金墨的入幕之宾——之一,她似笑非笑地说,“这是十力弓。”又指向远处的彩球,“这个距离下,非十力弓难及,这才不得不备了此弓。”
“若娘娘有所顾虑,可交由金墨娘娘代为……”慕容仙的话戛然而止。
“你们制造司工艺太差。”茉奇雅毫不客气地打断道。
她确实和萨日朗形容的无差,很奇怪。
“武器这种东西,若让人觉得不方便,那就是次品。”云菩扫了眼远处高杆上的彩球,忽然抽出枪,砰的一声,绢帛炸开,伴着火光,纷飞漫天。
慕容仙的假笑僵在脸上,不过她似乎是一个善于机变的人,当即改了口,“娘娘勇冠三军无匹。”
“是此物,”她把枪拍在案上,纠正道,“勇冠三军无匹,不是我。”随后,她也让慕容仙下不来台。
“至于你,”茉奇雅淡淡说。“要么忍,要么滚。”
随后她斟酒,举杯,赫然是另一番面孔。
“是,娘娘。“慕容仙挑了挑眉。
当即她便决定,是时候去找金墨喝个下午茶了。
不过出于谨慎考虑,她还是知会了双双一声,请双双过府,吃了个中饭。
双双只是沉吟了片刻,说,“要知道,大家懒得管她们俩之间的事是有原因的。”
“不过看起来很微妙呢。”她很热情的请双双吃黄鱼面,“这是水库里新鲜的小鱼,肉嫩刺少。”
“是微妙,”双双扒拉着鱼,她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似乎是很倒霉的卡了鱼刺。“但那是她侄女,我们是外人。”
当然,金墨的每个好朋友在认清这一点之前,都会一腔热血、一厢情愿的觉得,金墨是一个清高的士大夫,她们这些“明媒正娶”的“大娘子”,在金墨心里是永远无可撼动的崇高地位。
可金墨真的像一个有道德底线的崇高士大夫,发妻人老珠黄的那刻就以暴毙的形式下堂了。
“慕如曾想向她禀报些什么,”她本着年少时的情谊,提点了慕容仙,“结果这个老姐睡了,是茉奇雅出来见的慕如,这不就尴尬了。”
“我嘛,也就只是小坐一下,要是金墨要午歇,我就打道回府。”慕容仙微微笑道。
不过双双说的确实是对的。
因为清宁宫只剩半个烧烂的空架子,寿康宫狭小采光不好,金墨住了景仁宫。
她去的时候金墨还在整理正殿,边收拾书案上凌乱不堪的折子,书信,边自言自语的骂道,“可恶,太乱了,你们真是一群水沟里的小脏耗子,是脏耗子。”
“娘娘,”她见过礼。
金墨骂的倒也对,她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只能坐在椅子上的衣服堆里。
没多久,她便也绷不住了。
只见金墨低下头,对身边的衣服堆说,“说你呢。”
茉奇雅从衣服堆里爬起来,“欸。”
当即慕容仙便觉得,这些破事真没趣——这整个朝廷都没趣。
她实在是接受不了她替金墨打抱不平,结果金墨就搂着她嘴巴里嫌弃的不得了的耗子。
这把她气的随便打了几句圆场,憋着气走了。
出门还碰上那个说书女先,装模做样的抱着笔墨纸砚,假装自己是史官。
“戏文写到第几回了?”她寒碜了崔翰林一句。
崔宣一福身,“大人。”
漠东人真的很没礼貌,她还没开口,慕容大人就走了。
“过分。”她嘟囔道。
不过这节骨眼上,她也没心情管慕容大人的态度——不过她心里暗地里给慕容仙记了一笔,打算在戏本子里给这个家伙安排个角色。
她抱着她辛辛苦苦“雕”了好几天的起居注去找了郑珏。“我尽力了。”
郑珏接过书册,打开便开始皱眉。
这东西的厚度就是一个不祥的预兆。
“读过书吗?”她问崔宣。
崔宣点头,“读过一些女则,女四书。”
“那读过史记吗?”郑珏按捺下脾气。
假若崔宣告诉她从不曾读过,她便能原谅崔宣。
改四遍了,还是这种狗屁。
不料崔宣说,“读过,”她还掰着手算,“我读过左氏春秋,史记,三国策,晋书,旧周书。”
“那你为什么还会写出来这种东西?”她气的站起来,把崔宣写的狗屁不通的玩意念给她听,“哥舒令文打马扬鞭,待至阵前,反手勒住,她自认为胜券在握,纵马上前,高声笑道,‘娘娘,人算不如天算,快快下马受降。’”
她顿了顿,“卫云菩却冷笑着一扬手,只听一阵马蹄声,士兵分为两列,自中让出一条道,车马辘辘声起,正是十二门炮,她望向哥舒令文,道:‘给你半个时辰,去回禀你的主子,是降,还是死。’”
崔宣神情中没有一丝惭愧,反而试探道,“我应该把哥舒令文再写的窝囊点?”
“还半个时辰,她才没那么讲究,把炮抬出来就狙了一发。”双双的声音响起。“连半柱香的光景都没等,也不管是不是就在上都城门跟前,这不,直接把上都城城南城北打了个对穿。”
观秋双双哭笑不得的评价道,“写的不错,真精彩。”
“大人。”郑珏已经无法用假模假样的礼貌接待双双,“有何指教?”
只需要双双的一句话,她彻底崩溃了,恨不得连夜背着包袱逃离这个鬼地方。
双双观察了下四周,压低了声,“你会拔/鱼刺吗?”
“我不干了。”郑珏把崔宣写的破玩意撕了,“你告诉她,我不干了。她另请高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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岭南气候恶劣,时近秋日,天气闷热的可怖,在太阳底下,稍稍动一下,登时汗流浃背。
李音书不得不又晃起折扇,只可惜这风都是热的。
她心里暗自尝试去记马车走了多远,在何处拐,在何处上坡,又在何处走向谷地。
自进了岭南境地,见过分票号的掌柜,说明来意,她身边十二时辰这便从未离过人。
淑景票号的账房陪她同行,一起坐在这窗户封住了的马车里,“姑娘此前来过岭南吗?”
“稍有些水土不服。”李音书有些不好意思。
“这里的夏天确实难挨。”账房先生姓余,单名一个容,不清楚她究竟是何方人士,单就官话而言,是很流利,瞧不出端倪。
到了码头,下车换船,又是数日,到了琼州岛。
琼州孤悬南疆,上了岛,把守琼台的却不是陈国的守卫,光凭迎上来的士兵是女子这点,这岛如今被谁控制便不言而喻。
要不怎么说先帝是真的窝囊。
侍女迎上来盘查,“余姐姐。”
“是客人。”余账房笑道,“姑娘这边请。”
淑景票号的总号就设在了宣抚使府衙。
进了物是人非之地,又等了会儿,待闻珠帘碰撞之音,余账房便起身,毕恭毕敬地行礼,“大小姐。”
信国的称呼一直都很怪异。
自内室走出一俏丽女子,五官秀致,做闺阁女子打扮,腰悬佩剑,鬓间南珠簪,气度不凡,“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去歇息吧。”
打发走余账房,她含笑道,“敢问姑娘贵姓。”
“今日代主家前来,”李音书行过平礼,平静道,“是私下里想请大人行个方便。”
虽这种生意,人皆看破不说破,可她偏要说破。
琼台之地,宣抚使历来与布政事同阶,为以防与国朝兵戎相见,信国派来常驻琼州主持海运生意往来等要务的官员必为武将,品阶不会太低。
甚至,她猜,此女是信国皇帝的心腹。
那女子微微诧异,神情里晃过一丝不悦,随后又恢复和煦的笑,也丝毫不客气,回敬道:“令主可是姓纪?”
“小人谨代端明殿学士纪参知,”李音书笑道,言辞间仍待些许威胁,“见过大人,问娘娘安。”
女子端坐主位,将压领上的十八子串珠取下,把玩着,“提调总督杨蘅,问官家好。”
“参知大人曾问过令主。”李音书道,“得贵国娘娘口谕。”
“若如此,我定当遵旨。”杨蘅端详着眼前的这位姑娘。
李姑娘看起来似是武人,身姿挺拔,一举一动透着利落。
“我们想要枪。”李姑娘上来就是一句让人两眼一黑的话。
“若是寻常弓箭,口谕确实作数,”她将串珠放在几案上,“但这个东西,”她勾起唇角,“你要请娘娘批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