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寂的长街上,更夫手提的纸灯笼在茫雾中摇曳。凛冽的北风伴着悠长的喧嚣声呜鸣。梆子敲在铜锣上,声音清脆得似要撕破黑夜沉寂。
沈旆宁睁着眼一宿没睡,外头传来的长鸣吓得她倏然抓紧锦被,盯着月白床幔深吸一口气,半晌后猛地坐起身。
她顾不上穿鞋,借着燃了一夜的烛火跑到梳妆台前。光亮映照下,铜镜中倒影的依旧是一张男人的脸。
玉面阔眉,儒雅俊秀。只是左眼窝处被她昨天那一拳打的地方还透着明显青黑。
沈旆宁泄了气似的讷讷瘫坐回圆杌上,一夜过去,她竟然还没跟杨远清换回来!
昨日傍晚她去街上给婆母买点心,远远看见散值的男人进了京中最有名的花楼。
气急攻心的她紧跟着闯进去,拉扯间就将杨远清从八角亭直接推进了思妄湖中。
杨远清不会凫水,怕他众目睽睽下被淹死,她只能又跳下去捞人。
天寒地冻,她拼着一口气将人拽了上来,可谁知就是喘口气的工夫她却成了杨远清。
从前只听过怪诞的神鬼之说,可现在这事落到自己身上,沈旆宁彻底慌了神。
“老爷,寅时了。”
每日更鼓过后就是杨远清该去上朝的时候,顶着他的脸,沈旆宁不自觉沉下嗓音,生怕外面的小厮听出异样:“我起了。”
吱呀一声,门缝敞开,外头霜雪也瞬间呼啸着涌进,零星火星子散落的炭盆里头,剩下的那些灰烬也随着寒风打起了旋,带走屋内仅余的温度。
沁到人骨子里的凉意让沈旆宁清醒了几分。
起身再次望向铜镜中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随后便阖眸硬生生压下了心中的惶恐。
到底要怎样才能换回来?
透过窗牖看了眼天色,现在也由不得沈旆宁再细细琢磨此中变故,穿好朝服的她只能赶鸭子上架,匆匆踏着冬末霜雪钻进了门外备好的青缦小轿中。
卯时,沈旆宁同一行官员们候在了金水桥南等着鸣鞭。
怕出岔子,沈旆宁连头都不敢抬。
攥紧笏板,顶着寒风霜雪冻得鼻尖发麻,可她掌心却紧张到沁出一层细汗来。
有时候偏偏是怕什么来什么,正当沈旆宁眼观鼻鼻观心试图混过这次早朝时,身后忽然传来声轻唤:“杨大人!”
沈旆宁眉心一颤,没回头。
可下一秒,后头那人的手却拍在了她肩膀上:“杨大人,怎的还不理人了?可还在为昨日之事气恼啊?”
说话的是和杨远清同在户部的官员,李同。之前杨远清在家中设宴时她跟着见过两回。
“要我说嫂夫人大抵也不是有意让你出丑的,杨大人不要为了一青楼女子伤了夫妻和气。”
“况且杨大人若是想纳个小的也不能从那落香阁里找呀。”
“若是嫂夫人管得严,到时候我给你寻上两个身家清白的——”
看似劝慰的话听得沈旆宁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忍无可忍下她猛地睁开眼:“李大人慎言!”
顾不上去分辨李同是真劝慰还是借机笑话。要不是来上这一回朝,她都还不知平日里他们打的竟都是这样的主意!
语气中的愠怒过于明显,李同被她这突然而起的反应吓得愣怔住,好半晌才回过神:“我这也是为了杨大人着想,您何至于此?”
身前李同那张脸上挂着盈盈笑意,但不妨碍沈旆宁看着窝火。
“敢问李大人,您可知城西住的陈屠户每日里要杀几头猪啊?”
陈屠户?
李同一怔,神色不明所以:“本官哪有闲工夫管那屠户每日杀几头猪?”
闻言,沈旆宁只是笑笑,一甩袍袖转过身去没再说话。身后莫名的李同还想追问,却被传来的鸣鞭声堵住了嘴。
立在队伍最前头的官员缓步往奉天门的方向挪去。
等抵达丹墀,文武官员分别站在御道两侧等候。正前方一阵乐鸣声让沈旆宁下意识抬头,悄悄掀起眼皮朝远处的金銮殿望去。
站得太远,除了那抹明黄,沈旆宁看不清也听不见殿中景象。一晚上神经紧绷的她在晨光熹微时眼皮开始不自觉打架,直到不知多久后唱奏再次响起她整个人才猛地一激灵醒过神来。
杨远清时任户部郎中,处在权力中心外,相当于是挂着个闲职。平日上值除了等候上头的差遣外,就只是负责处理一些琐碎的事。
散朝后沈旆宁又硬着头皮跟着去了户部,面对生疏的活计,她紧张又偷偷哈欠连天地打着马虎眼,直到熬到申时散值那刻才总算找回自己的三魂七魄。
顾不得身后同僚的邀约,沈旆宁头也不回就出了户部衙门。
直到轿帘放下挡住身后众目睽睽的探究,她整个身子才如同烂泥般瘫软在轿厢中。
不知晃了多久,半梦半醒间沈旆宁突然听见外头传来落轿声,她猛地一下惊醒。
撩帘出了轿子后寒意瞬间席卷全身,沈旆宁不自觉一个寒颤,止步站在门口看向门匾上杨宅两个字时忽地心生怵意。
昨夜她一宿没睡,现在也不知道杨远清怎么样了。他们这样要如何换回来?
若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换回来便好,万一换不回来呢?
思绪烦乱,沈旆宁干脆心一横眼一闭,换不回来那她便一口咬定自己就是杨远清!
“老爷。”
进了门,沈旆宁因门房的这一道称呼定了心绪。
杨家所住是一间二进的宅院,是当初杨远清入京为官时掏光了本不富裕的家底才买下的。
刚穿过垂花门,沈旆宁就隐约听见正房中传来了杨母那熟悉的呵斥声。
“沈氏,你进门四年无所出,我儿没休了你便算有情有义。你昨日害他落水,我让你跪到远清回来只是小惩大戒,如今你这歪七扭八的样子,是想忤逆我吗?!”
“娘!”
斥责过后,随之传来的却是自己的声音。
听着那满腔愤怒哀怨和敢怒不敢言,匆忙赶回来的沈旆宁忽然觉得有些新鲜。倏忽放慢脚步,她压下眉心疲倦挑眉抬头望了望天色。
杨母平日里一般辰初才起,按照昨儿得知杨远清落水后那气性,估计起来就要把自己喊来。
算算从辰初到现在,也跪了将近五个时辰。
沈旆宁忽然觉得庆幸,要不自己和杨远清换了身子,现在跪在正房中的可就是她了。
且不说杨母惯会用孝道压人,若是让她跪着,她可没杨远清这么滑头,那该是结结实实地跪上一天。
去上朝也似将脑袋别在裤腰上,可只要安分守己不出岔子,那她不仅能清闲一天,早上还能得一顿朝食呢!
须臾间的想法足以让沈旆宁因逃过一劫而感到心情舒畅。
“娘。”
沈旆宁走进正房的刹那就看见地上跪着的“自己”噌一下想要爬起身。
可没等到被换了身体的杨远清那满眼怒目而视落在沈旆宁身上,上首的杨母就砰地一声,将手里端着的白瓷茶盏重重搁在了桌上。
“沈氏!谁准你起身了?!”
杨母年近半百,盘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上面只点缀着一支鎏金的簪子。身穿赭色暗纹宽袍坐在上首,稍稍上扬的眉梢衬上本就嶙峋的双颊,模样更显强势。
沈旆宁顺着杨母锐利的视线望去。
只见杨远清身子一僵,在责骂中又缓缓跪了回去。那模样看来今天是被教训得不轻。
见他跪下,杨母沉冷的脸才又变脸似的对着沈旆宁笑得挤出了褶子:“我儿散值了?娘让厨房炖了鸡汤,你赶紧去喝了,昨儿受了寒气可别落下病根。”
“还是娘疼我。”
平日里看多了杨远清对杨母的母慈子孝,沈旆宁几乎是信手拈来,她脸上挂着的恭顺笑意,垂眸掩下一闪而过的心寒。
配合着杨母的嘘寒问暖,直到最后感觉全身乏力疲软有些撑不住了沈旆宁才打算起身离开,感受着背后那道几乎想要把自己戳出两个窟窿的灼热视线,快要走到门口的她顿住脚步淡淡开口:“沈氏,你也跟我来。”
短短几个字,却让几乎跪了一天的杨远清如蒙大赦,可在起身前他还是下意识看向坐在太师椅上的杨母。
“看我作甚?没听见我儿在喊你?”杨母冷脸横他一眼。
杨远清几乎是咬着牙爬起来的。
从早上辰时,他被莫名其妙地喊起来,直到现在他都还滴水未进。
没等跪到浮肿的腿站稳,他两腿一软又差点摔了下去。
可杨母却似乎看不见他的窘态,端着姿态开口呵斥:“沈氏,你还不快点?没见远清还等着么?”
杨远清虽知道亲娘针对的不是自己,却还是没忍住鼻腔中冒出一股子酸涩。
不等他情绪上头就见站在门口的身影抬步朝院中走,他这才将侧身的手紧握成拳,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疾步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