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顺才听了冯全心惊胆战地说这次是死里逃生,却不料没一会的功夫皇后就来了。
冯全唯恐惹了皇后的发落,弯着腰行礼,转头一想,皇后这会过来,只怕是问罪徐莹的,他这一张嘴把原委说出去,皇后饶过他,陛下也得赐死他。他越想越怕,噗通又跪下了。
王顺不敢再搪塞,赶着就入内禀报,转过屏风,却见傅祯正斜倚在罗汉床上看书,徐莹跪在下首给他轻柔着小腿。
他压低了目光,心下却是一哂。傅祯正是身强体健的好时候,偏是徐莹侍奉时,动不动就揉肩捏腿,好像陛下已经像个知天命的病痛老者似的。
御前宫人只有她这般放肆,也不知昨夜是真的柔弱还是有意为之,走路不稳,惹了圣躬有损。单是一个御前失仪就足够她受的了,伤了圣躬,那是要发落至掖庭做苦差的,偏是她被傅祯开了金口宽恩无罪,那倒霉的冯全却险些领了皇后的板子。
真应了冯全的那句话,他的命交到徐莹手上了。
傅祯翻了一页书,微抬了眼,正见王顺……怎么木着一张脸?他也木着脸问:“什么事?”
王顺“哎哎”两声,赶紧回禀:“皇后殿下请见。”
徐莹的手停了下来。
傅祯先是不解,白日里不是在弘德殿见过了?转而却坐直了身,说:“请皇后进来。”
徐莹随即站起了身,于旁安静侍立。她没有见过皇后,却也为当日迎国母入宫忙碌了许久。如今她有了圣宠,又因上次皇后白来紫宸殿一趟,她很想看看皇后是个什么模样。
或许像郑淑妃私底下奚落贺贵妃那样,面色发黄不得至尊所喜,或许又像傅祯夸她性子柔那样,是皇后脾气不好这才得不到多少宠爱。
媛媛于屏风后解了斗篷,走过绢面绘青绿山水的屏风,立在傅祯跟前,盈盈一礼:“给陛下请安。”
声音很清脆。
徐莹在旁无声见过礼后,微抬了眼,很没规矩地悄悄打量起来。
冬季天冷,衫子和襦裙都夹了棉,不比春夏轻盈。好在媛媛身量高,皮肤白,倒是很能架起那些繁杂花形和丰富颜色。
她今日穿了胭脂色绣牙白如意几何纹上衫,配一条蜜柑色襦裙,在寒冷冬日里像一团火似的。发式是寻常的同心髻,不过头上簪了闹蛾金银珠花束头钗,左右又饰了两对钿头花钗,另有一对凤鸟步摇钗,垂下的珠子被灯火一照,在耳畔有了晶莹。她喜欢贴花钿,却因今日穿了一身暖,额上就换做了一朵水绿色的宝相花。
真好。徐莹心生羡慕,后宫里的女人,别说是皇后,只要有了位分,便可有漂亮衣裳、珍贵珠宝以及胭脂水粉可用。
她留在紫宸殿侍君,虽有恩宠,却只能穿宫人的衣裳,款式不可选择,妆容也不能出挑。女儿家的梦就碎了一半。
其实媛媛并不是倾国倾城的容貌,巧在总是给人舒爽的感觉,又装扮一新,便也不输姿容艳丽者,无非是不同的风格而已。
面圣时自然是严妆,傅祯已经习惯了,根本没在意她的穿着打扮,这时放下手里的书,看她扭身在云舒手里取过了一个白瓷小瓶,就问:“皇后有事?”
“是。”媛媛直接道,“有要事,请陛下让余人退下。”
傅祯不知她卖什么关子,却也允了。
“哦,再端一盆温水来。”
傅祯就给了王顺一个眼神,王顺应下。
殿内众人退至外间,水就送进去了。徐莹忍不住回眸看去,却被王顺提醒:“你这不合规矩。”
她内心颇为不忿,却柔着声音道:“陛下跟前,如何能不留人侍奉?”
王顺睨她一眼,半是提醒半是揶揄:“殿下要和陛下说话,岂是你我这等奴婢可听的。——在此候着!”
徐莹悄悄撇了嘴,却也只能老老实实听吩咐。可她心里却在想,这个时候皇后口称有要事,怕不是故弄玄虚,以博陛下的目光。
云舒托着媛媛的斗篷和她站在一块,眼睛却看向了重重宫阙。七宝楼台,果然是有心之人向往之地。
殿内,媛媛平声道:“劳驾陛下自己把袖子卷起来吧。”
傅祯却只看她搁了小药瓶,揭开盖子,用药匙挑了药膏出来。
“这是做什么?”
紫宸殿的人用了尚好的金疮药服侍圣躬,自然是希望傅祯的伤好得快些,只是那味道实在浓重得熏人头疼,这会媛媛离他近了,又闻到了龙涎压不住的药味。
“陛下的人把衣裳熏那么重的香都遮不住药味,是等着太母知道了问责吗?”媛媛端起药瓶给他看,“妾请杜尚宫寻来的,是从前陛下在东宫里用过的化瘀药,味道要淡很多。”
殿中监下的六局各有职责,帝王用膳有规矩,用药也有规矩。可傅祯这会被媛媛堵着,躲不开,只能认命。
可他依然一动不动。
媛媛只好托起他手臂搭在凭几上,慢慢把他袖子撸起来,就见伤在右肘外侧,过了一夜,那磕碰已转成深紫,有半掌大,且肿得很明显。
媛媛抬指轻按了伤,淤青处瞬间变白,她一抬手,又霎时恢复了骇人颜色。
“疼吗?”
她问得很直白。
从前他初学骑射时,免不得会有剐蹭摔伤,东宫典药局的人伺候上药时,看那创口便明了伤情严不严重,因而并不会问这句废话,反掉很多他听不懂的书袋。
而先帝和先皇后听说他受了伤,或是气恼随侍的人不尽心,或是心疼得落泪,却也没问过疼不疼。
“不疼。”
哪能不疼呢?当时磕得他都顾不上仪态直接龇牙咧嘴了。此时否认,倒不是碍着媛媛会担心,仅仅是他一个实实在在的男人不想在女人面前显现虚弱罢了。
媛媛也不再看他,用帕子蘸水给他轻轻擦净了之前的余药,碍着肿胀未消,她这会也不敢给他揉,只仔仔细细地把新药给他涂上了。
她坐在他右后方,向前探着头,温热的气息往他手臂上撞去,弄得他有些痒。大概是意识到涂药时会疼,她时不时给他吹一吹。
从前他磕了碰了,先皇后和保母也这样,后来年岁大了些,先皇后崩了,保母也不用这种哄孩子的法子了,而他肩挑大卫,有疼也不愿喊,习惯了该抹药就抹药,反正过些日子就好了。然而时隔数年,被媛媛轻轻吹气消痛,他就有些发懵。
侧目看她,却只看到她满头乌发和那精致得无可挑剔的珠钗,不知神情如何。
说实话,他不懂女人。从前咸宜在他跟前扮鬼脸,他认为女孩子活泼好,后来自己有了娘子,又觉着女人柔顺好,可郑淑妃动不动就哭,他得费唇舌去哄,怪麻烦的。至于徐莹,他仅仅是看重那一张脸而已,留她在身边,他说什么便是什么,从不会考虑她乐不乐意。可是皇后……皇后总让他搞不懂,唯一能确定的是她胆子大的很。
那时她初来宫中,两人在金龙殿击鞠,她就敢朝他挥杖,“仓啷”一声,那是她胆大包天的叫嚣。婚后没多久,她几次说得他回不了嘴,这会更是放肆地指挥着他“别动”、“忍一下啊”、“别看了,挡着光了”……
他真得给她立规矩!
可她做事又是个细心的,能察民间疾苦,能帮他省一笔钱,还让他落了好名,那双能写一笔好字的手涂药动作也轻柔……难怪阿婆看重她。
媛媛最后给他吹了一次,小心把他衣袖撸下来。
“难为陛下了,伤成这样还写了那么多桃符。”
不提还好,提了他就来气:“你闭嘴吧。”
被他一凶,媛媛却笑弯了眉眼,他当时一定忍得很辛苦。
傅祯收了胳膊,看她得意,胸腹间就有些不忿,斜了她一眼,没好气道:“皇后,你真的很厚颜。”
“妾不厚着脸皮来,陛下得被金疮药熏好几日。”
“你这药见效慢,纯粹想多折磨朕。”
“这么冷的天,不便捂着巾帕敷。”媛媛收拾好药瓶,又说,“那个涂不得,这个也不涂,那还有什么好法子活血化瘀?”
是啊,还有什么好法子?
傅祯看他一脸板正地看着自己,忽欲言,却又止。
俩人坐了会,媛媛自始至终没有问他的伤是如何来的,她担心他随意一嘴的敷衍会独自酸涩,又担心他说了实情后再横生枝节让他为难。
可是她还是有些期待的。
但他根本没提半个字。好像那块淤青是游戏时用笔画上去的,根本没引起他多大疼痛。
等药味散的差不多了,天也渐渐下了黑,像是一片黑网沉沉压在她身上,实在难受。她说:“陛下好生养着,妾回去了。”
媛媛已经站起身了,他忽然抬手,却是按住了那个白瓷药瓶,说:“皇后,在这用晚膳吧。”
她来紫宸殿的次数不多,这是他头次留她在这用膳。媛媛目光深深地朝他看去,他轻嗽一声后方道:“就要到元正了,尚食局换了菜样,请你尝尝。”
“是。”
殿外候着的王顺、秦通并另外两个近身侍奉的内侍都在发虚,听了传膳的旨意这才微微放松。众人欲进殿侍奉,徐莹却被王顺拦下:“今日陛下和殿下用膳,不必你去伺候了。”
“可是……”
她可是了半天也没可是出个所以然来,就又认怂地候在了一旁。
紫宸殿设了食案,一应菜肴有序摆好,帝后便一同入了座。媛媛看过后,认出了巨胜奴、玉露团、长生粥、光明虾炙、生进二十四气馄饨、生进鸭花汤饼、凤凰胎、羊皮花丝、乳酿鱼、箸头春和葱醋鸡等。其余几个是尚食局的人说过食材后,她才知情。
尚食局果真手艺好,能把简单的食材做得雕花似的,赏心悦目,直勾人食欲。
媛媛虽在小食上花心思,却从没留意过这些佳肴,便是从前在家里帮着阿婆张罗家宴时,也没见家里饔人做出来这么多花样。天子食天下供奉,连带她这天子妻也能分一大杯羹,自从进宫以来,几乎次次食味方丈,常令她不安。然则她才入宫不久,不便做主裁减,便让云舒等人分食。
今日两人吃到一半,傅祯冷不防问:“皇后喝过什么酒?”
“不算大婚那日的合卺礼,妾只喝过西市腔。”
“喝得惯吗?”他忽然很想喝酒,最好醉上一场。
“还好。”
“去备西市腔。”他吩咐王顺。
王顺招呼秦通,秦通小跑着就去了。
媛媛年纪不大,酒量却不差,不然当初也不会和傅楚楚说要去带她去胡姬酒肆。然而,或许是宫里的酒比较纯,她和傅祯喝了三杯后就觉着有些喉咙有些烧。
捱到宫人撤走了残羹,她越发觉着身上乏,一想白日里被太皇太后拘在弘德殿写了许多桃符,这会就更想回去歇着了。何况杜尚宫跟她说过,这几日要好好休息,否则除夕守岁和元正大朝会受不住。她不想在这等大典上失仪,此刻就和傅祯说:“多谢陛下赐宴,妾告退了。”
手肘处却是一紧。
媛媛有些疲惫的神情看向他时,他的手就松开了。
王顺扫了一眼,本该就此回避,偏是预知下文,竟然胆大包天地看向那两人。圣意如何,他笃定地猜到了九分。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却被这两人弄得别别扭扭,他看过后又想笑又着急。
“陛下还有事吩咐?”
“皇后。”傅祯唤了一声,就停顿了。
媛媛看着他,不解其意,却又在期待他说些什么。
他不大喜欢皇后的点就在这,不察圣意。
然而他今日又觉着他得赏她点什么,于是问:“你今日,身子爽利吗?”
当初陛下对顾娘子存的什么心思,王顺至今清楚,现如今陛下问出这么一句,实在不容易。好在这话是说出来了。只是王顺没敢松气,而是睁大了眼看向了皇后。
这时媛媛却觉着,划过她喉咙里的酒仿佛被一只无形手利利落落拽了个干净,人当下就精神了。
她僵僵指了指傅祯的右臂,低低道:“可是……圣躬违和。”
傅祯当即对她的体贴表示赞同,点了点头,又微微一笑后说:“你回去吧。”
前头铺垫了这么多,转眼间一句话就把人打发走了。王顺的后槽牙就快咬碎了,心也突突地跳,鼻孔里的气就冲了些。
偏是皇后提了“圣躬维和”,王顺实在不便劝说,像是不顾着龙体一样。
好容易要成了的好事,就黄了。
皇后离开了紫宸殿。徐莹已备了醒酒汤,妥帖端进去后,发现傅祯却很没形地歪在罗汉床上,似靠非靠,似躺非躺,没受伤的左臂也搭在了额头上,那样子,好像喝多了酒很头疼。
徐莹走得近了,柔声道: “请陛下用醒酒汤。”
这时,冯全来换王顺的差,师徒俩才在外间有个交接,却听里头哗啦一响。几人正奓着汗毛要进去一看时,又听到了衣帛撕裂声。王顺步子顿住了,冯全和秦通险些跟他撞上,尔后三人默默退在了廊下。
“不是殿……”冯全话没说完,就被秦通捂了嘴。之后俩人都耷拉下了脑袋。
王顺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接下来就毫无顾忌地吹起了冷风。他闹不明白这俩人了。
傅祯从小是被人捧大的,为的就是讨他高兴。想那郑淑妃和徐莹侍寝时多半是颇解其意。
方才面对顾皇后,他主动的话都问出来了,竟还不肯放下身份。当初他能纡尊降贵地白龙鱼服私见陈家娘子,到了自己的结发妻子跟前,反倒有诸多顾忌,简直让人头疼!
再说皇后,她已经顶着寒风来了紫宸殿,为何就非得回含凉殿?圣意如此明显,她偏说顾及圣躬,圣躬伤的是手肘又不是……唉!郑淑妃已经有了身孕,她当真半点都不急吗?
王顺头大,被冷风一吹,就疼起来了。
可冯全不说又急得不行,他总害怕徐莹放肆,有朝一日皇后因此赏他一顿板子,于是冲王顺道:“不如师父去和杜尚宫说说,请她劝劝皇后,兴许就好了。”
兴许吧。
媛媛重新回到含凉殿,沐浴后便在榻上干干躺着。关心归关心,伤心归伤心。
她把情绪分得细,细到她回味起来有些头晕。
她很喜欢他,也很想见他,还想和他说话……可天子至高无上,并不屑与她吐露分毫内情。
女人的细腻与敏感在她胸腹间搅得难受,最后在喉咙里化作一股悔。
从转身出殿那一刻她就在后悔,这会想来,那股悔意便增大了。她并非扭捏作态,是真真切切害怕与他有肌肤之亲。可是身为人妻,身为皇后,这事不可避免,她需要坦然面对。
然而那日几乎暴虐的情形再度撞向她脑海时,她怂包地缩起了身……
再给她一次机会,她只怕还会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