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特地回家,两轮换四驱,才去高启强约定的烂尾楼。
这些日子他忙得很,一边要在公司威逼利诱地夺权兼策反,另一边又要追莽村的工程,抽空还要玩弄报复手段。
她下车,环视一圈,在找到他的身影之前,被车前盖上忽然落下的液体夺去了注意力。
她探身过去,擦了一下,第二滴血红便正好掉在她的掌心。
“欸——诶诶诶!”黄翠翠仰头大叫,焦急万分,“你把他放下来!倒挂会死人的!”
她一路跑上二楼平台,龇牙咧嘴地打量了一下两腮红肿的男人。
“这位是,韩老板吧?”
高启强披着西装外套,一副睥睨天下的姿态,给手下人使了个眼色,对方拎起韩飞,将他固定在藤椅上。
“你叫我过来干什么?”她暂时将韩飞放在一边,转而对高启强道,“最近警方在扫赌场,却漏了好几个经理人,你直接把他送警啊。”
“安警官的礼在后头,这是给你的。”高启强道,“你没什么想问的吗?”
“你这不都已经审过了吗?”
高启强戏笑道:“我可没有,抓了人自己先问,这不是做朋友的道义,是不是啊,翠翠?”
感觉在阴阳怪气。
一定是因为张家兄弟的事在阴阳怪气,她装作没听见,靠近韩飞,观察了一下他的状态,问道:“给你做保护伞的人——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吗?”
韩飞目迷离的目光逐渐聚焦,点点头。
“他除了保你,还保了哪一行?”
韩飞摇摇头,崩溃道:“我不知道,这个……我哪能知道啊?!”
何庆伟绝不至于因她砸了韩飞的场子,就要下杀手,一定是还有别的原因,让他不得不铤而走险,除之后快。
“那么——”她估算了一下时间,问,“你给他报信之后,他给谁打电话了?亦或者……去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
韩飞刚想回答,又憋住了嘴,红紫的下唇微微发颤,看了一眼高启强,结巴道:“他好像去了白金瀚,应该是有人请他吧。”
高启强吃瓜吃到自己身上,双瞳一缩,随即恢复如常。
“看我干什么?”他靠坐在围墙边,一只脚踩住鞋跟,晃着脚掌,油光锃亮的皮鞋反射着阳光,“白金瀚是正经的生意场。”
“你已经审过了吧?”她确信,“不然你会把人打成这样?”
“我打人了吗?”高启强双手一摊,一个个指着手下,“你打他了?那就是你打了。”
“没打,没……”韩飞包着满口的血泪,剧痛加身,他强忍着撕心裂肺的痛楚,拼命为加害者开脱,“是我自己摔的!”
黄翠翠转移注意,回头看向另一端,已然神志不清的男人靠坐在角落里,面生得很。
“那是谁?”
“一个盗卖医疗用品的贩子,给安警官的,你不要横刀夺爱。”
那应当是冲着张大庆去的,他现在命悬一线,以程程的性格,会想办法救人,而不是掐死了事。
不过,既然是倒卖贩子,那——
“那应该和地下黑市挂钩,”她嘿嘿一乐,吃席不嫌殡大的乐子人模样,“有人要送给哥哥一个大惊喜了噢!”
高启强:?
他不明就里,她心底却有了些许推测。
当时逼问阿林时,她提到了高家兄弟,阿林对高总的名头表示回避,却对小高总的称呼抗拒不已。
以阿林在贩毒链中的地位推测,他在走私链中的位置应当也不高,按理说,对于那些悬在顶头的大佬级人物只有个缥缈印象才对,他对高启强这个名字的反应符合常理。
但对高启盛这个名字反应过激,不太对劲。
地下市场的阴风四下吹拂,或许有些腥风血雨传入了阿林的耳朵,也说不准。
走私这一古老的行当不比新型毒品,早已经脱离了“行业蓝海”的范畴,地盘早已划定,新玩家入场只能头铁拼杀出一条血路来,很难说啊——高启盛在对曹斌玩弄阴谋诡计的过程中,一时见不到反馈效果,憋得他往别处去寻求新的机遇和刺激。
“你要不要关心一下你那个埋头苦读备考硕士的弟弟?”她忽然道,语气调侃,“你再惯着他,他就只能进入社会大学龙场悟道了。”
多好,前脚小虎哥哥出来,后脚高总弟弟进去,整个强盛集团轮流进修,深入贯彻不抛弃任何一个落后分子的友爱精神。
高启强闻言,眉头轻微抽动,点头道:“嗯,你说的这个事,我会好好看看。”
他抬手,挥退了下属,连带着两个伤员也抬了下去,整个二楼天台顿时一片清净。
“怎么,有事啊?”
“你最近忙得很嘛,是不是,生活上有什么困难?”
她沉吟道:“我不是冲着你们去的,你放心。”
这话直接封路,使得他没有继续追问的必要,高启强顺势一转,将话题挪到了陈书婷身上,“你想到哪里去了?这几天,婷婷啊,总是问起你,说北辰区的那次事情,她想跟你说说,你呢,又不来见一见——”
音调拖尾,忽然收束:“当时在北辰区,夜袭我们的,你知情吗?”
这句话问得突然,想打她一个措手不及,她不回答,反问道,“这话你问过别人吗?”
她收起那副嬉笑,道:“你有了怀疑对象,就没必要来问我了吧?”
他是来求证的,这阵子的调查结果让他心里有了一二猜测,如果外部没抓到线索,那就只可能是内部出了问题。
谁敢这样做呢?
他肯定会琢磨明白,对方气势汹汹地杀过来,自己的车都被砸碎了,本人却没受什么致命伤,反倒是陈书婷被刮了一刀,这不符合常理。
“这么危险的事,她竟然不跟我商量一下。”高启强了然垂眸,黄翠翠虽未确认,但她的神情已经给出了答案。
他狠肃的表情丝滑转换,面带心疼,叹息道,“这,这真的是太恐怖了,啊呀——她怎么能——”
“啊?等等!”她震撼道,“你一点点都不生气吗?”
高启强演技精湛,她甚至分辨不出来他此刻的神态到底是演的,还是真情流露。
要知道,陈书婷的人砸碎了高启强的座驾,并非是假戏真做,而是奉命给大姐夫一点警告。
其一,她不满于高启强要用人命做阴谋逼迫莽村停工;其二,她不满于高启强在晓晨被绑架一案上退让的态度。
该委婉的时候往上莽,该凶狠的时候却收了獠牙。
高启强保证不会放过莽村,但这种仇,当下不报,以退让揭过,日后就没有报复的理由了。
莽村那帮人的德行,是一定会这样恶心人的。
他们可不讲道上的规矩。
“我生气?说到底,婷婷是为了这个家的基业,我怎么会生气呢?我心疼还来不及,”高启强笑得两眼弯弯,“找老婆,就得找这样的。”
至于砸车警告?拜托,婷婷当年警告的手段,可是直接派人拦路殴打,亲自上手勒脖子的!这次只是砸了车而已,这还不够说明问题吗?
她爱我呀!超爱我的!
黄翠翠瞠目结舌。
好炸裂的逻辑,却那样令人信服。
“你要这么说的话,”她双手竖起大拇指,“那你真的,我服了,你真是纯爷们,纯的。”
“哪里哪里。”高启强谦虚道,随即转了话题,“过一阵子,小龙就要放出来了嘛,要不要大家重聚一下?”
“没空。”
“噢,噢——那晓晨过生日,你总要来。”
“我忙。”
“没关系,就让老默带着瑶瑶过来嘛,”高启强免疫了她的斜视,道,“韩飞你可以带走,朋友嘛,有些事情,总是糊里糊涂的——你帮了我一个忙,算我谢谢你。”
她在外面追着张家兄弟不放,倒把程程逼的出了蠢招,高启强想,程程蠢就蠢在腕子不够狠,要是一不做二不休杀了张大庆,再把尸体扔到运沙车上,那么他和书婷会更加被动。
他把韩飞给她,算是将之前的事,包括北辰区夜袭事件被陈书婷拉进去陪打、小虎押住瑶瑶,以及之后的她砸陈书婷的赌场,甚至连同她追查张氏兄弟的事情,全部抹平,垒了个双向台阶,把双方都放下来。
*
高启强是懂拆屋顶的,让她去参与高家迎接唐小龙出狱,她是万万不肯搅合的,但要是让她去参加晓晨的生日,说不定她就能同意了呢?总要给她和陈书婷牵线搭桥重修旧好的机会吧?
由此可见,破窗理论是一条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普世智慧。
操弄破窗理论可以,但不要真的半夜来砸她家玻璃。
首先察觉到异常的是老默,他直接从床上翻起来,开了卧室门就要往窗边追。
她跟在后面拉住他,刹那间,二人在夜色中短暂地交流过眼神,确定好分工,老默守家保护幼崽,黄翠翠踩着窗框翻身跃出。
其实按照原剧情的战力设定,陈金默去出手更有压倒性优势,但她担心对方追上了头,拦臂一个抱锁把人家弄死,她好不容易守护下来的家庭再次破碎,六年白干了。
这个夜半访客的身形是个男人,姿态并没有多么矫健,甚至有些时候会显得笨拙沉重,不像是个经过特殊训练,在生死间摸爬滚打的惶犯,反倒像个被赶鸭子上架的普通人。
她鲜少被动追击,囿于身体素质所限,她一旦追人,便多是主动突袭挑衅,眼下半夜起床仓促应战,身体机能跟不上,险些令对方滑脱。
对面那个要真的是训练有素的,她绝对追不上。
但对面是陆涛,她咬咬牙,不要肺地跑,尚能缩小差距。
二人的差距拉进,看见前面的男人脚下一拐,明明是想诱她深入,自己却因为翻窗跳墙的一系列极限动作,体力稍有不支,脚底一软,给她表演了一招屁股坐地平沙落雁。
程程的座驾隐在幽冷的月光里,黑色雪佛兰车型流畅,如一头蛰伏在星光夜色中彬彬有礼的优雅巨兽。
这样充满着钢铁野性与清冷的场景,现在变得十分尴尬。
黄翠翠坐上了程程的车,与她并排坐在后面,抿住嘴唇,不敢笑。
程程斜目看她,忍住了几次脾气,想看活人被乐子憋死的奇景。
二人就这么静坐着,谁也不出声,直到程程率先开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不知道我现在开口,还来得及吗?”她平静道,“我需要请黄小姐帮我一个忙。”
“程总客气了,我人微言轻,能力不足,帮不上您什么。”
“能力不足,却有余力去帮陈书婷,甚至高启强吗?”
“如果您指的是张家兄弟,那么程总一定是误会了。”
黄翠翠说的大实话,她找二张,只是想把李宏伟敲锣打鼓送进去而已。
“误会吗?你在事实上,在帮助高启强,难道不是吗?”程程自我纠正,“更准确一些,你在帮助陈书婷,黄小姐,您如此大度,出乎我的意料。我想提醒您一句,陈书婷的手腕柔刚相济,恐怕已经将你拖进来了,你却毫不自知。”
程程忽然笑了一下,转而又问:“你知道陈书婷和陈泰之间的共同点都有什么吗?”
肯定不是他俩都姓陈,黄翠翠调用起两份灵魂的智慧,忖度一番:“都偏心高启强?”
程程摇头:“他们都要□□。”
她开始义务支教:“你难道没有发现吗?陈书婷做的这些事,无论闹出了多大的动静,都没有为她争取一丝一毫的筹码,她从始至终都没有下手争夺莽村项目,她说她要进场夺权了是吗?这是在欺骗你。”
三方势力的角逐必然偏向,所以陈书婷用更加柔软的腕子,变着法的拉黄翠翠,哪怕一只脚进局,也能稳住一方态势。
“泰叔当时对你下手不成,事后又以高晓晨的名义请你过去,你想想,陈书婷为什么会在场呢?”程程笑道,“她是不是对你说,泰叔的手腕,她一概不知情呢?如果她概不知情,又如何作为缓和剂参与到这场对话之中?”
“她是被董事长手把手教养成人的,行事作风难免沾染一点泰叔的习气,虽说方式不同,可殊途同归,目标总是一致。”
陈泰上了些年纪,时常不能事必躬亲,他缺失的位子,总要有人上位填补。
“那……这对程总来说,应该好消息吧?至少陈书婷没有和你竞争的心思。”
程程闻言,双目瞥来深沉复杂的眸色:“我听说,六年前徐江在陈白夫妇身边安插了司机,白江波被杀时,是你一路带着陈书婷安全离开京海,你们有踏险过命的交情。她也帮过你许多,这是你偏心她的原因吗?”
“这不是偏心,是放心”她坦言道,“她有她的底线和良知。”
程程笑得隐晦而讽刺:“底线和良知在京海行不通,也斗不过,这是你说过的,怎么,这东西放在我身上是愚蠢的弱项,在陈书婷身上却成了必胜的良质吗?”
“噢,那倒不是这么比的。”黄翠翠两眼发直,皱起苦大仇深的眉头,看起来不怎么聪明,“这些弯弯绕绕我真的不懂,可我觉得,陈书婷会赢欸。因为你叫程程,ChengCheng—”
她的手指在空中虚画着,“陈书婷姓陈,Chen—”
“你比她多了两个G。”黄翠翠又比画了一下,后面的话没出口。
程程比陈多了两个G,估计是要GG。
*
高材生在智商这方面,还是能够轻而易举地鄙视初中辍学的风尘女。
程程不知道她是真愚还是假慧,更不知道自己今夜来找她,到底是对还是错。
“陈书婷选择了高启强,我不相信等高启强取代董事长之后,她能掌控住这个男人。”程程的声音都变得萧瑟惆怅,“到那个时候,不要说建工,就算是整个京海,也永无宁日了。我为了公司吃这么久的苦,实在不忍见到好好的一个集团,最后变成乌烟瘴气的犯罪组织。”
“建工哪里就好好的了?”黄翠翠大为困惑,“你为公司吃苦,说白了就是替陈泰顶罪。”
这么直白的话被不加掩饰地撕开,令程程心中繁杂淆乱,未经思考,口不择言,将多年来自欺欺人的借口吐露半分:“那件事,是因为公司有蠹虫……”
“我为人单纯,不值得你这样骗。就以建工集团今日的体量,你敢说一句,自陈泰执掌建工大印以来,每一分钱都是他堂堂正正攒下的血汗钱吗?万恶之首还在那里坐着,你斗谁呢?”
陈泰的上位绝不是光明正大,他钻了法律的空子,这些年也不知间接地逼死了多少只想乞一口饭食的无辜人,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实,这么多年了,谁也不会没眼色地将其暴露在阳光下曝晒,偏黄翠翠不懂规矩,非要瞎说大实话。
“你并不……”程程的下唇轻颤一阵,用牙齿钳住嘴唇的软肉,方能平静下来,理智道,“你并不明白,我说过,泰叔有后台,只要他在,建工就稳得住。我和高启强再怎么斗,也不能在此刻去动他。”
车里又陷入寂静,车外虫鸣阵阵,撕咬着旧厂街的夜色。
“你人挺好的,可我总觉得,建工配不上你。”这次是黄翠翠开口,终结了这片寂然,她的语气中带着苦劝的意味,“你不如离开,好好过日子……”
黄翠翠说着,愈发冷静:“好好攒钱,给你的母亲买一栋大房子,接她进城生活,过安安稳稳的日子,以后再也不要过穷苦的生活了。”
程程心中惊涛翻滚,她瞪大了眼睛,直直地定格在身边那个女人的脸上,她想开口,厉声质问黄翠翠,怎么会知道自己对母亲许下的诺言,可她又开不了口,黄翠翠的声音轻缓柔和,轻飘飘地吹进程程的耳朵,重重地荡在她的心口上。
“陆涛也是个好人,他为了你什么都肯做,他年轻,还有大把的日子。”
黄翠翠数了数她身边的亲人,最后问了一句锥心刺骨的话:“你坐牢受苦的那些日子里,是谁在心疼你呢?陈泰掉过一滴眼泪吗?”
那双渴望穿透隔断窗的一双糙手,那张操劳半生风霜满面的老眼,是属于谁的?是抚育你长大成人的母亲?还是送你进去的陈泰?
“程总今夜来找我,到底是为了什么事?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程程攥紧风衣的腰带,复松开,扯平布料的褶皱,从无尽的挣扎中脱身而出,额汗尽散,她舒了口气,坦然道:“是张小庆,他跑了。”
“他跑了,就没回来找你?”
程程眉间一蹙,似是不耐道:“你以为,我为什么来找你?”
“既然抓不住张小庆,那他大哥放在手里,也没用了,还是找个机会,断尾求安生。”
这样一来,岂不是要把陆涛折进去?
程程神情玩味,了当道:“我才不做亏本买卖。”
“亏不亏,还不是看你舍不舍得对陈泰莽一波么。”黄翠翠临走前补充道,“你肯定比我了解你的对手嘛,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