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火灾，烧死两名组员，撞死一名干部，大案直达天听，中央督导组风驰电掣般下到京海，还不等大展拳脚，督导组名单便先一步泄露出来。

唐小龙手上换了新的鬼眼黄花，小坠珠铛铛敲在手机屏幕上，敲一下，碾过去一个姓名。

“……副组长纪泽，组长周志和。”

黄翠翠躺在沙发上假寐，闻言睁大了双眼，埋藏已久的记忆主动翻找出一张熟悉的面孔。

周志和？他来奔丧的吗？

总躺着，心口憋闷，黄翠翠起身坐直，唐小龙吊儿郎当地斜靠在沙发另一侧，挑起水汪汪的大眼睛看她。

“督导组过来，你是一点不害怕。”

唐小龙没心没肺一阵轻笑，额上夹杂的白发落在眉骨：“宾辉旅馆的案子又不是我干的，怕什么？”

她将目光下移，看着价值不菲的鬼眼手串，问道：“王帅呢？陆鹏的年礼一直都是他送，是吧？”

陆鹏被捕时落在巡察组的手里，他不敢交代上游的靠山，只能交代下游的金山。

可他也不会在短短几天内就彻底撂清楚，高家有足够的时间清理门户。

因此王帅的路只有三条：失踪流亡、意外身亡和主动死亡。

只要做得快准狠且彻底毁灭证据，巡察组和警方也没辙，唐小虎是强盛的副总，体面起来，有些事不好做。

黄翠翠捏着圆润棕红的串珠，小指指腹轻轻撩起晃动的坠珠，镌刻精巧的菩萨垂目，眼旁刻痕中积满干涸的红色暗流。

“你这是信了哪门子邪佛？”

唐小龙浑身不自在，抽出手腕，往里侧缩靠两分，反来恨铁不成钢地怪她。

“你怎么不跟我们一起干呢？”他坏的光明正大，“强哥这些年很不容易，姓孟的假清高，看不上这个瞧不起那个的，你要是跟我们一起干——”

唐小虎扒拉手指：“你姓黄，他舅舅也姓黄，八年前，你跟他舅认个干亲，今年强哥都能把孟德海推成京海副市长了，用得着受赵立冬的气？”

说完，他犹觉不痛快，继续规划大业，念得黄翠翠心烦，一抬腿，又重新躺回去。

“他让你看着我，还是让你策反我？”

唐小龙终于不再谈论宏图霸业，咋舌缓声道：“有个事儿，我一直想问你……”

“啊？”

“你为什么非要搞赵立冬？为钱还是为人？”他用词直白质朴：“你当年跟过他，后来没谈拢？”

黄翠翠叹了口气，两眼一闭，空口造谣：“是啊，没谈拢，他这个人玩儿得好怪哟。”

唐小龙兴致大增：“噢？”

“最近王秘书去偷着看男科，你不知道吧？”她背后蛐蛐人，“蒋天肯定说是我动手时误伤的，怎么可能？我如此温柔腼腆的女人，至于往他命根子踹吗？”

“这跟赵立冬有什么关系……”唐小龙不解，随即在脑补中恍然震惊，“噢——！”

唐小龙摇头叹惋：“那你当年伺候他，也挺不容易的。”

赵立冬和王良的谣言就在这方沙发上，被她闭着眼造出去了。

*

不怪唐小龙揣测黄赵二人龃龉时会往桃色绯闻方面想，就连中央督导组的纪泽，看见黄翠翠的照片，大略疏通她前半生的履历，也难免琢磨这个女人可能和某位高官有不正当关系。

从今年年初的龚开疆案，到骇人听闻的宾辉旅馆案，黄翠翠在其中穿针引线，他检查了谭思言出事那晚，黄翠翠和李响的通话录音，虽然夸张污糟，却不像是空穴来风，凭借坊间传言这两三分信头，倒查14年前徐江组织的派对游艇行贿案，果然又发现黄翠翠的踪迹。

现任京海市局刑侦支队队长安欣对当年的案子应该最为熟悉，本应该由他主动介绍，而不是纪泽蹲在档案室里查出一脑门的汗。

“有些同志对我们不信任啊。”纪泽坐在被就地停职的徐忠面前，无奈道，“我去见了谭思言，他三缄其口，否认自己有什么证据。”

他遭遇了太多的伤害和失望，现在对各种“组”都抱有一定警惕性。

“还有这个安欣，说话办事谨小慎微，可不像个刑警队长。”

徐忠冷笑：“谁让我们巡察组一到，就把人家市局支队给架空了呢？张彪在软包里关了一个月，说了一个月的车轱辘话，我们呢？硬是放着蒋天不抓，人家支队凭什么信任我们？”

现在好了，巡察组的操作给督导组留下了丰富的谈话NPC，纪泽现在看京海的每个人，头顶上都有个大大的问号和感叹号，点击一下，能查出来八百页笔录。

当务之急是找到黄翠翠，冥冥之中有个指引，找到了她，接下来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按名单抓人。

兵贵神速，根据热心群众提供线索，找到了撞杀秦瑾的肇事车辆和李修竹的座驾，痕检科扩大搜索范围，在小路上提取到其他车痕，乃至被踩进土里的两枚弹壳。

周志和打报告的手微微颤抖，京海是什么人杰地灵之处啊？这座城市里到底有多少非法枪支？陆鹏手里丢的那把枪还没找到呢！

顺着车痕查监控，从高速路监控探头扒出唐小虎和黄翠翠的影像，一路跟着监控追到私立医院。

督导组撬开强盛集团副总办公室，刚开口说明来意，唐总的嘴角就开始委屈下撇，唇上疤痕开裂，对着领导哭冤。

“这不是上洼村有人举报，说施工扰民，我就和高总暗访夜探，谁知道……诶呀，我们……说实话，当时压根就不敢报警，万一追过来可怎么办？噢——黄翠翠？当时她在场呢，否则我们也不可能那么快脱身——我不知道她去哪了，送到医院之后，她好像走了吧？”

“黄翠翠受过伤吗？”前来调查的组员问道，“她在医院里还打了狂犬疫苗？”

唐小虎笑道：“那我可真的不清楚，要不你们查查监控？”

私立医院最近监控升级换代，巧了，偏缺失当晚监控。

督导组吕莹和齐峰看着他表演，冷不丁问道：“王帅呢？”

唐小虎顿了半秒，眸中闪过一丝阴鸷戾气。

A组还在追高家线索，市局安欣队长给纪泽送来新消息。

他敲响秦局长办公室的门，看着二位局长和副组长，笑眯眯请示：“黄翠翠的老公陈金默，在蒋天那边发生了冲突，蒋天家保姆报案，要出警吗？”

纪泽觉得奇怪，你是支队长，这事来问我？

郭文建一本正经解释：“这是之前孙组长的意思么，这些年公安口难做，十四年换下三任队长，是我们工作不到位。”

秦建国接笑：“领导无方啊，惭愧，惭愧——孙组长的态度呢，是让支队警力不可妄动，要动，也需要请示领导，他现在停职了么，那就只能请示您和周组长，多操心啦。”

一口一个组长，阴阳怪气的。

纪泽扭头看安欣：“这个陈金默……”

“噢，他跟踪蒋天好几次了，但也没有实质性伤害，关个三五天放出来，继续跟踪，就是为了黄翠翠那点事的嘛，就说是，年初蒋天派人把黄翠翠从医院偷运出来，拔管杀人，还拿走了她的婚戒作为战利品，黄翠翠大难不死，但是陈金默坚称戒指还在蒋天手里。”

他一个做人夫的，讨回老婆的婚戒，不过分吧？

纪泽听着陈金默的名字，感觉耳熟，他想起昨天去见张彪时，那个被控告受贿刑讯的支队长轻描淡写说道：“他啊，也没什么，抢过劫，打过人，立过功，抓过贼。”

纪泽看着照片里的寸头男人，忍不住问道：“确定没杀过生吗？”

思绪回笼，安欣替他回答了昨日的问题：“他现在好了，在市局对面开一家餐馆，做鱼一绝，领导您有机会可以去尝尝。”

“但是——”他话锋一转，“现在陈金默怀疑蒋天绑架了他老婆，不知道是否做出过激举动，所以这个鱼——”

*

陈金默和蒋天被双双带到市局问询，借调来的外省公安力量着手搜查蒋天的家和办公室，寻找那枚不知是否存在的婚戒。

督导组则马不停蹄查阅收上来的调查问卷，纪泽有意以安欣为中心，检查与他关心亲近的公务员和干部，抽出一张字体刚健的卷子。

他重新查看了这位处长的档案，看着警服笔挺的证件照，将档案推给周志和。

“主动交代自己曾经在八年前作陪领导酒席的事，不算大事么……”周志和戴上眼镜，“06年的刑侦支队队长，李响？”

初步接触很和谐，纪泽想，难怪当年叫他去陪席，倒茶的姿态都跟敬酒一样。

“领导，您有事打个电话，还亲自跑一趟。”李响放好茶，随意坐在沙发上，藏蓝的衬衫挺拓板正，笑容恰到好处，“您这日理万机的。”

怪了！

纪泽又想，怎么京海市局从上到下所有人说话都有股阴阳怪气的味儿？谁带出来的兵？跟谁学的？孟德海还是安长林？他俩说话也不这样啊！

“李响同志，我们今天来的目的，想必你知道。”

他强调事态紧急，迫切需要分清京海内部的敌我关系，纪泽在试探李响的信任。

李处长笑了几声，不搭茬，纪泽听得出来，宾辉案发之前，徐忠也是这么糊弄赵立冬的。

政法系统不配合，这样很难办。

“当务之急不仅要找到黄翠翠和过山峰，还要厘清两个与公安系统有关的要案。”

纪泽心有灵犀：“张彪和陆鹏，卷宗和笔录我都看了。”

两案有不同侧重点，陆鹏案中下落不明的行贿人王帅，以及张彪案中导火索叶文君。

“正在寻找当晚打砸医院办公室窗户的几个人，案子是报到平康派出所处理，陆鹏已经交代了，非法拘禁和刑讯逼供，属于——哦，说是误会么。”

纪泽对这个交代不满意，不多纠结，关注另一个牵扯到蒋天的罪名：收受贿赂。

他让吕莹去找叶文君谈谈。

“商人行贿，通常会连带着照顾家属。”纪泽沉思过后，冒险求证，“追查王帅下落的工作，交给刑侦支队去做。”

周志和作为督导组提纲引擎的存在，突然开口过问：“那个，幸存的徐雷，他怎么样了？”

*

阳光明媚，黑云压城。

挂壁电视的综艺频道不厌其烦地重播这两年春晚语言类节目集锦，临江省附近地区向来不看春晚，徐雷是个例外，阿鹰以为他好这口，但是仔细观察几次，发现徐雷只是默默看着，嘴角从来没有提起过。

也难怪，连公司里的北方人都觉得春晚小品越来越难看，阿鹰离开病房时，正赶上小品结束，主人公站成一排，语气飞扬顿挫，念完台词生硬退场。

阿鹰不理解，但是黄瑶明白徐雷在看什么，黄翠翠上个月打开电视看见集锦重播，当时就震撼地高叫：“徐江的档次已经高到钻进等离子电视里表演包饺子了！”

那个酷似徐江的演员在屏幕上一黑，病房重归安静。

“瑶瑶，你开学大三了？”徐雷由于下肢瘫痪，努力锻炼上肢力量，把自己从床上捞起来，“要不要来恒江实习？”

她低头剥橙子：“我还带着学生呢，想带她过了高考。”

娇娇作为预备高三，周一到周六上学校暑期班，周日跟着黄瑶补物理，还要抽出时间搞地下恋情，忙成这样，成绩还□□在年级前百，并稳步爬升。

小姑娘对她的称呼从“瑶瑶老师”转变成“瑶瑶姐”，稳定向她输送一点私生子小男友的八卦。

“打算这两天提分手。他母子俩跟姓宋的闹矛盾，他把手机砸了，手机号也换了。”娇娇从妈妈那里听来其他消息，装作小大人的语气，“最近风声紧，听说督导组进建工集团了，京海这几家风声鹤唳，瑶瑶姐，你知道沙海集团的蒋天么？前几天也被抓了！不知道为什么，听说——听我妈说的啊，蒋天之前就撬过建工的沙场，没成功，又打强盛集团的主意。”

娇娇摇头晃脑：“商战啊——商战！”

黄瑶想了想，悄声道：“我想请你帮个忙，好不好？”

分手那天，尽量拖住小男友，最好把他手机缴了，不要给他联系外界的机会。

娇娇兴奋至极：“商战啊——商战！”

黄瑶坐在徐雷病床边，对计划没有把握，她想母亲失联日久，绝不是蒋天搞的鬼，一定是高家扣了人，她贸然上门试探是没用的，连娇娇都看得出山雨欲来之势。现在没人有闲工夫哄她一个大学生，高家人不会说实话，她得找机会调出一个突破口才行。

希望这不会给黄翠翠那边造成困扰和损失。

徐雷见她心不在焉，结束了短暂的举铁训练，轻描淡写道：“你自己注意安全就好，外面不太平。”

黄瑶看了一眼腕表，将完整如莲花绽放的橙子放在桌上，起身离开。

徐雷捧起橙子，心下赞叹，怎么弄的？这么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