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督露出吃惊神色,下意识先朝厌看了一眼。
“看我做什么。”厌端着茶杯,跟个无关紧要的人似的,“他问你话呢。”
总督连连告罪,再回过头来对着戚明漆时,神色已有几分恭顺。他偷眼打量着面前这位青年,心里揣度对方身份。
看着与王爷关系亲近,二人说话和互动也很亲密,甚至没什么高低尊卑,难道说,这就是……
王妃?
总督脸色古怪了一下。
他是从中央朝廷调任过来的,当年在京中多少耳闻了这位厌王爷的事情,知道王爷有位时常挂在嘴边的“亡妻”,每每提到时王爷那副黯然神伤的失落,不像是假的。
如今看来,恐怕也没几分真心在里面吧。
这可不,连新欢都找好了,还带着一道出门公办。
戚明漆看着面前这位很有官派的中年男人,虽然不清楚总督到底在想什么,不过肯定是在猜测他的身份。
戚明漆没太在意,又问了一次:“我这几日在水库周围巡视,发现此处设计早已完工,你们都没有发现缺漏所在?”
总督回过神来,连忙回话:“大人,下官不是很清楚您的意思,您说此处有缺漏,但我们建造完成后,并没有发现哪里出问题,是否是臣等愚昧,无法看透您所见光景?”
“净弘水库所处之地并不平坦,东高西低,水势便是如此走向——”戚明漆伸出手指,在桌上地图表面划过一道,“虽说这两年未遇重大洪涝灾害,水库中积蓄水量不多,但现在其实已经有了苗头……”
他指着地图某一处:“如若蓄水未能及时从你们建造的出口排泄,便会汇集到我说的这个漏洞处。而先前我检查过此处构造,发现你们并不太重视,只是用了普通材料做了平常处理。”
“若是蓄水喷发,从此处涌出,冲向天河瀑布,必会瞬间席卷两岸,带走大量泥沙,形成山洪暴发。”戚明漆抬起头,眼神直指总督,“这瀑布上和瀑布下,安居的百姓,恐怕有上百户人家吧?”
总督被他突然锐利的目光激得身体一抖,脑子里哪还有半点先前什么“王妃”、什么“新欢”的风月之事,霎时意识一片空白,舌头打了结似的,不知道该要回答什么。
厌在旁边喝着茶,很突兀地笑了一声。
好半天,总督才回过神来,战战兢兢道:“这、这……”
他擦着汗,脑袋几乎要低到桌子底下去:“下官,下官这就回去叫人加固……”
戚明漆说了一堆话,说得也有些口渴了,他走到厌身边,就着厌的手喝了一口茶,这才又回过身来,朝总督道:“不着急。”
这么一句“不着急”,把总督绕懵了。
既然水库建造有问题,那就该早点弥补,难道还要等到出事了,才来亡羊补牢?
戚明漆沉默片刻,在心里默默演算了一番。
算算时日,华也庭如果真的被厌气到不管不顾地带人从北朝赶来,他们走的应该是水路,如果路上没有什么阻挡,那么这几日,他就该到了。
华也庭落脚的地方,一定是贵妃的母家陆氏城中。他不知陆氏望见华也庭率领密教那副阵仗,会做出怎样的回应,是打开城门,将密教迎入城中,还是将华也庭拒之门外?
不管如何,净弘水库的漏洞,是可以先拿来利用一二的。
戚明漆琢磨着,这才又开了口:“你回去后,先疏散瀑布两岸百姓,让他们带着重要物件,尽快撤离。”
他再吩咐道:“若日后有什么损失,让他们前来台江城,寻万家补偿。”
总督这回倒没看厌了,虽然还是不知道戚明漆是什么人,但在这么几句话中,就让他领略到对方的本事,他这样在官场中摸爬滚打多年的人精,哪里还不知道该做什么。
总督朝着二人各自拜别,这才退出屋子。
等总督离开后,戚明漆走到厌跟前,让男人能够伸手将他搂在怀里。
戚明漆还惦记着华也庭的去向,又想起自化自在密教九黎之母与九黎之子,皆有预见战祸的能力,他这番布置看似周密,但若要与密教直面冲突,那也算是战祸,一定会被华也庭和华也萱预见到。
他忍不住问厌:“你觉得,华也庭现在在哪里?”
·
陆氏城外,密教营地,让人中途给拦下来的贵妃,被密教士兵们带去见了华也庭。
母子分别多年,这还是华也庭离开下南国后,贵妃第一次亲眼见他,当即差点被吓晕过去。
一整个营帐中,充斥着华也庭的肉身,以至于仅剩的一点空气,都被挤压浓缩着血腥气。
好在这么多年来大风大雨的过来了,当年对密教行事手段也有耳闻。贵妃拿指甲掐着身旁搀扶她的宫女,这才忍着没有昏过去。
此时此刻,她竟然想的是,幸好当时在宫中,听了大教宗的话,没有将筹码全部压在这个离开她许久的儿子身上。
当时还不能想象,现在亲眼一看……这哪里还是她那意气风发的儿子,这完完全全的就是个怪物!
贵妃低下头,不敢让面上流露出的丁点嫌恶,让华也庭观察到。她现在还得与华也庭周旋,趁着华也庭还不知道,华愿已经来了此处,想办法从这里脱身,然后进城,带华愿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迅速在心中盘算好,贵妃抬起头,用帕子点着眼角,拿捏好语气:“庭儿,母妃,母妃想你想了好久,终于见着你了……”
那座巨大的身体动了动,似乎在那残存的人性中,还念及一分母子之情,被贵妃虚实难辨的话语打动。
华也庭自己说不了话,与贵妃对话的,依然是他脚下士兵。
那名黑衣士兵紧紧盯着贵妃:“母妃,您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第一个问题,就问得贵妃哑口无言。
更要糟糕的是,她没能及时回答,让华也庭起了疑心。
“本宫……本宫因为那个事,朝廷建造水库,让世家出粮……”贵妃后背冷汗直冒,说话也不大利索,“世家让本宫周旋……与陛下,与朝廷商讨补贴……”
大抵是信了她的话,黑衣士兵眼中褪去疑虑,轻笑一声:“何必自己兴师动众地跑一趟。”
贵妃让他说得冷汗涔涔,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又一个让她无法回答的问题,接踵而来:“六弟没跟着您一起来?”
“他……他……”贵妃让他问得哑口无言。
黑衣的士兵又一次眯起眼:“母妃,您在紧张什么?”
“您怕我。”士兵微微低下头,可以俯视着她,绕着她周围慢慢走了起来,“您被我这副模样吓到了。”
贵妃被他一句话说得心跳骤停,下意识大声反驳:“不是!是姜家那个儿子,他跑到华愿那宫里去,前阵子把他姜家那事闹得动静很大,本宫不方便下手!”
“哦——”黑衣士兵意味不明地点头,“那您什么时候,才能把他交给我?”
贵妃磕磕巴巴回答:“等、等本宫回去后……”
“我等不得了!”士兵突然暴怒地打断他,“我现在就要,立即就要——”
“哥哥,别生气。”在旁边沉默听着母子二人对话已久的华也萱走上前来,在华也庭本体手臂上轻轻拍打着,“这事急不得,六弟如今不在贵妃娘娘手中,你就是着急,也没用。”
黑衣士兵只盯着贵妃:“现在就去把人给我接过来。”
贵妃张着嘴,照她这强势的性格,如果面前是别人,那句“这不可能”早说出口了。但她面对的人是华也庭,她的亲生骨肉,如今却变成了她看不懂的模样,甚至为了保全性命,她不敢说出什么悖逆华也庭心意的话。
贵妃许久没有回应,黑衣士兵的气场有些变了,华也庭在通过他的身体,宣泄自己的不耐烦。
贵妃忽然灵机一动,忽然想起早先一步就赶过来的厌,忙道:“但是厌王爷也在这里!”
黑衣士兵愣了一下,转头与华也萱对视一眼。
如今厌与小七形影不分,既然厌在这里,那就说明小七也在。
他此行的目的,除了华愿,便是与二人为陈年宿怨做一个了解。
黑衣士兵沉默半晌,暂时让了一步:“我先去把厌解决了……让两个人跟着您,等世家这边事情处理完后,就随您回宫,接走六弟。”
贵妃找不到什么反驳的理由,只得沉默应下。等华也庭一松口,她便带着人匆匆离开,进入陆氏城中。
·
戚明漆跟厌正说着话,黎里就从外面带进来了充当斥候的天极辰星教教众。
厌指着教众道:“你让他说,华也庭现在在哪里?”
斥候跪下朝着两人行礼,恭恭敬敬地低着头回答道:“回王爷的话,我们探得密教一行人已经进入下南国,他们欲往陆氏城中,却被陆氏家主拒绝,如今在城外扎营。”
戚明漆问:“我前两日观察到北方有异动,在华也庭带人离开上北朝皇城后,他们在南朝边境是否也有动作?”
“是。”教众又低了低头,“应当是华也庭一手安排,在他走后,令藩王诸侯各自带兵,压迫下南国边境,方才我们得到传信,边境外形势非常危急。”
“不要慌乱。”戚明漆语气沉着,他低头思索片刻,又吩咐道,“王爷用五年时间布置边防,没可能那么容易就叫北军冲破,你们回濯空城后,让王爷当年驻留在此的铁骑全部出动,前去支援。”
教众低下头:“是。”
厌放下茶杯,补充一句:“我出来之前,就已经交代过华楚山,如若北边有异动,他会向皇帝请命,亲自带兵出征,你们听从他的调遣便是。”
教众似乎愣了一下,但很快回过神来,低头应下:“是。”
等教众和黎里离开后,戚明漆看着厌:“我一直都以为,你跟华楚山关系不太好。”
“我是讨厌他,看他不顺眼。”厌伸出手,将他拉到自己腿上坐着,“这与关系好不好无关。”
戚明漆看着他:“你既不想抢他位置,他好像也没做出什么不利于你,让你不爽的事情来,你到底为什么讨厌他?”
厌皱了皱眉头,似乎非常不乐意谈论这个人。
戚明漆想起华也庭三番五次找他试探月言公主的消息,脑中灵光一闪:“跟娘有关?”
厌的神色稍微有些变了,戚明漆心里猛地一跳,心道他可能猜到了。
到底是什么事情?他先前还没有拒绝华楚山的打听,真的不会出什么事么?
戚明漆有些心慌,扯着厌的袖子撒娇:“告诉我嘛。”
厌有些无奈地看他一眼:“他想做我爹。”
戚明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