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翰林,王爷请您过去。”
秦鹤邻微微颔首,迈步随王府詹事而去。
今日大皇子端王派人来翰林院请他去一趟王府,前世这一趟定下了让他去礼部的事宜,只是昨夜白梅客找了朱元瑶那么一回,事情又有变动也说不定。
到了书房,竟不见端王赵蘅,只有一道清瘦挺拔的背影。
听见响动,缓缓回过身来。
是他的外祖父,礼部尚书兼阁老,宛恒。
纵使做了准备,见到人时秦鹤邻还是忍不住一阵恍惚。
已经有十多年没见过外祖父了。
前世外祖父在他三十二岁时便过世了,他从小与外祖父亲厚,闻讯几次请求回乡守孝,皇上却因朝局紧张,将他请求丁忧的奏折全部驳回。
那段时间他颇消极,朝堂上的事一桩接着一桩,拿着他不守孝道攻讦他的人更是不胜枚举,是妻子替他回外祖故乡,完完整整地守了三年孝期,也替他平息了那些流言蜚语……
秦鹤邻呼吸一滞,将多余的心思按下,看向许久未见的亲人神色微柔,
“外祖父。”
年近七十的老臣听见自己向来沉静内敛的外孙唤自己“外祖父”微微一愣,鹤邻从不在官场这样叫他。
他从来都只是淡然地垂下眼,周正地行礼,再恭恭敬敬地喊一声“宛阁老”。
他知道这孩子心里很敬重他,只是不懂得如何将心事宣之于口,也曾暗暗担忧他会因这性子吃亏。
今日如此反应,是成了亲的缘故吗?
说来这桩亲事最初洽谈时,鹤邻也来问过他,他们当时考量了各个方面,却不曾问问鹤邻是否心仪。
高门娶亲,真心是最不要紧的。
可如今看来,这姑娘倒是也很好。
他有些欣慰,看向秦鹤邻的目光愈发温和:“我前些日子忙于祭祀之事不在京中,误了你的婚事,没有怪外祖父吧?雅栀是个好孩子,得了空也带她来见见我。”
雅栀?明明才过去没多久,这个名字却遥远的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的确是上辈子的事。
秦鹤邻微微抿唇,不确定是否要将自己重生一事说出来。
这事太玄幻,旁人非亲历恐不能信,若只说秦家日后有灭顶之灾,外祖父年事已高,为此劳神劳力伤了身体更不好,要说前世外祖父病逝,是有过度操劳的缘故在的。
他自己应付得来。
思至此,他垂下眼,神色不变地应了。
宛恒更是满意,又稍稍叮嘱了几句身子,将话题转到正事上:“我来寻你,是为了你擢升的事。”
“你觉得,去工部如何?”
工部?
秦鹤邻眉头微挑,面上看不出愿不愿意:“听您的。”
只是脑中开始不断回想前世这个时候工部发生了些什么事。
当今好战,自即位以来征战不断,一直到他死去的前一年战事依旧未平,工部一年到头都忙着铸兵,除此之外并不好土木,除了用作国家的建筑外,为私不过五座殿宇三座园林,哪怕出身微末的太祖皇帝所建都比这个多。
这段时日,工部好像没什么旁的事宜,那又为何让他去工部?
“只是不知,让孙儿去工部,可是有什么意图?”
外祖父自然不会害他,只能说明这个时段工部的情况并不像表面那样简单。
“自然是为了夏贵妃。”
门外忽地传来一声,秦鹤邻同宛恒回头,便看见一身素锦衣袍的端王同吏部尚书朱明信自门外而来。
两人忙肃了神色向端王见礼。
端王赵蘅乃皇帝与秦鹤邻姑母所生第一子,也是秦鹤邻的表兄,大兴立长之说盛行,赵蘅本人谦逊温礼,在朝野民间素有人望。
他忙扶起年迈的宛恒,温和道:“宛阁老不必多礼,快请坐。”
又转向秦鹤邻:“前些日子父皇赏了些新贡的毛尖,我知道你素来爱喝,今日特启开来,尝尝。”
说着让一旁侍女上前奉茶。
茶汤透亮,满室留香。
坐在一旁的宛恒微微皱了皱眉。
他记着鹤邻好像是不太喜欢毛尖的。
可看着没有多犹豫饮了一口茶的秦鹤邻,又觉得或许是自己记错了也说不定。
他这个长辈连孙儿爱喝什么都记不住,实在是不称职。
“多谢殿下。”秦鹤邻只喝了一口便搁置一旁,看向赵蘅,“殿下方才说的‘因为夏贵妃’是什么意思?”
夏贵妃是当今三皇子的母妃,先皇后过世后执掌后宫事,秦鹤邻与她交集不多,只偶尔在宫宴上见过几面,却也知道她盛宠多年,哪怕前世夏家倒台也没有丝毫影响她在后宫中的地位。
赵蘅看了一眼一旁的朱明信,对方会意,道:“夏贵妃的宫殿半个月前走了水,现下正在修缮。”
秦鹤邻了然,后宫殿宇的修缮一般由司礼监直接呈报皇上,除开户部工部的人,旁人不会知晓过多。
可这件事有何不对吗?
秦鹤邻沉思片刻,试探道:“可是夏贵妃还有别的要求?”
另外三人显然已经提前商议过此事,闻言对视一眼,赵蘅率先屏退了周边侍女。
朱明信:“夏贵妃要求颇高,前前后后工部已经向户部要了一百万两银来修缮宫室了。”
一百万两再建一座宫室都够了。
朱明信等着看秦鹤邻闻讯惊大双眼的表情,可等了又等,秦鹤邻仍是那副冷静自持的模样,他不免有些失望,只好继续道:“要这么多钱的确有古怪,可惜我们在工部没什么人,不清楚到底有多少用在了修缮宫室上。”
言外之意这一百万两还用在了别的用途上。
端王与三皇子的争端自这时起便已开始,夏贵妃身为三皇子生母,端王自然是不会放过这样一个机会。
秦鹤邻明白此举背后的含义,也明白不论前世今生,他的仕途并不由自己做主,端王能事先告诉他,已经是看在他们自小长大的份上格外照顾了。
只是白梅客阴差阳错的试探,竟给他的仕途造成了这样大的影响。。
若不是她昨日去找朱元瑶说他擢升的事,朱元瑶可不会关心他去哪里,朱明信也会如前世一般由得他去礼部。
秦鹤邻微微闭了闭眼。
现在他已表露自己对白梅客身份的怀疑,白梅客心悸之余,必然会改变前世徐徐图之的计划。
这样更好,她的动作越大,背后的人就越难隐藏,他就能越早发现幕后之人的身份,就能越早断绝他们之间夫妻的关系。
否则白梅客留在身边,“擢升”之类超出他掌控的事情一定还会发生。
“秦翰林?秦翰林?”
秦鹤邻回过神来,看向方才唤他的朱明信。
见他全然走神的模样,朱明信有些不满,只好又道一遍:“过几日我就会写明各翰林去往各部的奏章,还要辛苦你在工部多多留心些。”
秦鹤邻微微颔首,并无异议,宛恒看他模样不对有些担忧:“你可是还有什么旁的顾虑?”
让外祖父操心倒是自己的不对了,秦鹤邻安抚地勾了勾唇,
“并无,只是想到当今能征善战,工部忙于铸兵,去了可有的忙。”
几人恍然,赵蘅笑着打趣:“你啊你,从小念书你都是功课做的最好的那个,没想到如今却好上躲懒了。”
朱明信笑着附和:“许久不见秦翰林,秦翰林竟也学会开玩笑了,可见成了家的人就是不一样,宛阁老,你说是不是?”
说罢响起爽朗笑声,宛恒笑了笑,没有回应。
面对这般打趣秦鹤邻面不改色,几人商议完便各自散去,出了府却见门口等着府中的小厮。
“爷,少奶奶请您今晚回去一起用膳呢。”
宛朱二人尚未离去,见状又想起方才在书房里的那阵。
朱明信刚想调侃几句,宛恒却知自己孙儿被三番五次拿私事打趣定会不舒坦,忙将人扯走了。
秦鹤邻无暇顾及那边,他听到这般邀请的第一反应便是白梅客已经开始新的动作了。
这才过去一天,她就这么急着想和他分开?
哪怕白梅客此举迎合了他的打算,秦鹤邻依旧不讲理地生了些怨怼。
他敛下眉目:“还请了旁人吗?”
“没有,少奶奶只让厨房做了两人的菜。”
那就是想从他嘴里套出点消息了,秦鹤邻皱起眉,做了很多猜想,却在看到满桌的绿叶菜时被全部推翻。
……她应该没打算好好和他吃一顿饭。
再看看一旁略带不安的庆安,秦鹤邻心底有了猜测,却又对这个猜测感到讶异。
竟然只是为了在“挑食”一事上胜他一筹?
他看向白梅客,对方一脸从容,可面颊稚嫩,和十余年风霜磨砺后还是不一样。
这时的她还会有这般幼稚的胜负欲。
再看向那桌不见荤腥的菜,秦鹤邻微微有些好笑。
白梅客饮食清淡,而他无肉不欢,但成婚那么多年,饮食习惯早就被带偏了,这满桌的菜就没他吃不下去的。
这场较量必定会以他的胜利结束。
好笑之余,心底无端升起的怨怼也随之消失殆尽。
可惜自己却不是什么幼稚的人,不会在这件事上和她计较。
思虑一番后,秦鹤邻与白梅客相对而坐,在她隐含期待的目光下夹起一筷子青菜淡定地吃了下去,甚至含笑抬眼,
“听说你今日带回来个新厨子,厨艺不错。”
凭什么让她赢?她都捅他脖子了。
这话带着挑衅,白梅客微微瞪大了眼,一时竟没注意秦鹤邻已经知道她带回来了刘萍,试图在秦鹤邻面上找到一丝一毫的不情愿。
只是可惜,秦鹤邻当真很满意这顿饮食似的,一口一口吃得优雅从容。
彻彻底底的输了,白梅客垂下眼,心情有些郁郁,夹了一筷子芹菜塞到嘴里。
“其实配上八腊居的酱菜会更有滋味。”秦鹤邻忽地开口。
白梅客抬眸,叫住一旁去厨房拿酱菜的侍从。
她笑笑:“我一向吃不惯他家的酱菜,府中好像也并未准备。”
其实她喜欢的,只是八腊居的酱菜里头爱放蒜,属道教禁食五荤三厌的一种。
而徐雅栀虽只是在观里长大,但应当也是不爱吃蒜的,故而她准备暂时避上一段时日,后面再找机会尝试。
而且先前庆安也说秦鹤邻并不喜欢吃酱菜,厨房里是从不会准备酱菜的。
秦鹤邻并未接话,只对着那个侍从道:“去门房取。”
片刻,那侍从竟真抱着一坛酱菜进来了,秦鹤邻着人舀了一勺在她碗里。
“这季的新货,试试吧,你会喜欢的。”
白梅客的目光在那勺酱菜上凝了凝,而后转向秦鹤邻。
他哪来的底气说她一定会喜欢?
默了片刻,她拿起勺子入口尝了尝,的确好滋味。
吃完,秦鹤邻并无异样,又伸手打开另一个口味的酱菜,说这个更适合配粥。
白梅客的心越发凉。
秦鹤邻看着她慢慢将那碗粥喝完:“我曾听人说,难过的时候吃些喜欢的东西,心情会好起来。”
白梅客抬起眼,眸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危险:“所以您怎么知道,我会喜欢吃这些呢?”
是已经派人调查过了吗?
除了她喜欢什么之外,还知道旁的事吗?
秦鹤邻目光有一瞬间的凝滞,而后垂下眼避开白梅客的目光,语气温和:“因为这些我喜欢,所以我想你也会喜欢。”
因为这些你喜欢,所以我才会喜欢。
白梅客不满意这个答案。
可秦鹤邻调查的是谁的喜好?
白梅客吗?
他是不是马上就要查到义父了?
温热的清粥入胃,白梅客浑身都舒坦怠懒了些,她取来帕子轻轻擦着嘴,垂眸掩下眼底一片冰冷。
若是如此,秦鹤邻便留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