鲛人族的事最终以大长老被一掌拍出灵慧府而结束,至于寒螭,心事重重地带着女儿离开了天庭,再无消息。
素玄成日看奏折到深夜,就在夙月盘算着找个机会去金阙宫探探的时候,天帝他老人家又突然把那些堆成山的奏折给收了回去。
看来是气消了,夙月想,那她就不用去了。
不过素玄虽没了奏折的烦恼,却又被分配了不少事,每日都要去上朝,忙起来又好几个时辰不见人影,小柏沉迷练功,夙月实在无聊,只好继续去蟠桃园找金涂聊天。
另一边,天后这段时间过得很不好,天帝对她疏离又冷漠,众仙对她客套又不亲近。
这般情形,叫她不禁想起当年青黛在的时候,似乎……也是这样的。
这天晚上,天后梦见了自己第一次怀孕时的事。
“我本以为天帝陛下性子冷清,没想到也逃不过美人恩,丹芷那只小狐狸居然真将天帝拿下了。”
“那青黛到底是运道差了点,要不然定也会是个备受宠爱的天妃。”
“岂止是天妃,看陛下待她那稀罕劲,将来封后也不是不可能。”
“少胡说,天后娘娘还在呢。”
“我还想着以他们二位的修为定然难有子嗣,结果还真能有孕,天后运气不错,这时候有个孩子傍身,纵然美人在怀,陛下也不会忘了她的。”
“那可不一定,天帝寿命那么长,对子嗣难说会不会看重,更何况这孩子的资质恐怕高不了,到时候新人胜旧人,天后空守着尊位有什么意思,她又不修无情道。”
“就是,丹芷可是九尾天狐,长得好,修为高,如今还有父亲挣下的军功撑腰,若然再生个天资卓越的孩子,那这天庭可热闹了。”
“天后本就不得陛下喜欢,要是再多个废物儿子拖累,身边还有个争宠的,天长日久,陛下想不冷落她都不可能。”
……
天后第二日醒来时,脸色很差,上朝的时候也未能好转。
天帝注意到了,散朝后,他难得温声细语地问道:“你脸色怎么这么差?”说着还伸手去探天后的灵台。
天后她望着天帝眼中的关心,鼻头有些发酸,有多久没看到沧阙这样的神情了,“我……”
然而天帝的手才刚伸到一半,下方突然传来一声,“父帝!”
天帝转头去看儿子。
“刚刚王将军所奏的……”
天帝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父子俩走到一起讨论,天后被彻底撂在一旁。
天后怒视素玄。
又是这样,一千多年了,只要素玄在的地方,陛下眼神就总会从她身上移开,现在历劫归来,满心满眼更是只有宝贝儿子一个人了。
青黛,青黛!
你到底为什么要出现,霸占了陛下的心还不够,现在连陛下的人你都要让儿子从我身边抢走!
素玄与天帝说话的间隙竟还往天后这边瞧了一眼,露出一个挑衅的笑。
天后怒不可遏。
这个孽障,自从飞升上神就不再装出一副温温柔柔的样子了,也不再总一身青,看着倒是跟青黛少了几分相似,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神采飞扬,怎么还有点像二哥……呸,他也配跟二哥相提并论!
天后见那父子俩讨论得热火朝天的,完全无视了自己,气得直发抖。
不想做出什么失态举动,天后起身离去。
素玄眼角余光目送着天后离开。
“满意了?”天帝忽然道。
“什么?”素玄光顾着看天后,一时竟没注意天帝的话。
天帝笑了一下,重重地拍了拍素玄的肩,差点没把他按跪下。
天帝没有多言,负手走了。
徒留素玄满面茫然。
——
天后离开朝会殿后心情郁闷,不想回明音宫,她便来到瑶池小憩。
偏巧素玄随后也来了这里。
天后一眼就瞧见了他,起身想走,可又觉得这样像是逃跑一样,便坐了回去。
“天后娘娘昨晚没睡好?”素玄很没有眼色地走到她跟前。
天后刚想说关你什么事,素玄却又来了一句,“做了亏心事的人是该夜不安眠。”
“你!”天后愤怒地站了起来,“本宫所做的一切都成了你成神的垫脚石,陛下的心也被你夺去,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结果是好的,不代表曾经的伤害就可以轻易原谅。”素玄上前一步,“我就想问问天后,您为我安排了那样一个身世,是不是也觉得被亲生母亲怨恨、抛弃,对一个孩子来说是种折磨?”
素玄离天后很近,与天帝冰凉气息截然不同的温热之感传来,她不适地后退一步,“我只是吩咐司命刁难你而已,具体事宜我可不知道。”
“真的不知?”素玄又上前一步。
天后恼火地走到一边,“司命殿本来就只能铺命轨,你会遇到什么全凭天意,说不准是你自己命里注定没有亲情,跟本宫有什么关系。”
素玄这回立在原地没有动,可眼中却划过一丝哀伤,“所以天后直到现在也不觉得自己有错,是吗?”
天后很想说不是,可又不愿在这小子面前矮一截,想来想去到底没吭声。
“是啊,不过一个微不足道的孩子,就算被这世道碾成碎末也不值得你们这些上神多看一眼。”
天后听着素玄的话只觉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本宫如今就是个笑话,对你构不成威胁了,之前示好不接受,如今避开又非要凑上来,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我想把天后娘娘的心给掏出来,看看到底是什么颜色的。”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东西!天后只觉每次跟这小子说话都会被气到,她反手一掌击向素玄,可手到他胸口却又停下。
“怎么不继续?”素玄毫无慌乱之色,反而一脸看好戏的神情,“我才刚册封太子就被天后给打成了重伤,想必这件事传到天帝耳朵里去一定会很有意思。”
天后听出了他的话外音,愤愤放下手,“臭小子,你又想挑拨离间!”
“天后此言何意,明明这就是事实呀。”
“不要以为你还能像从前那样整天装模作样,你在凡间是个什么性情陛下可都看见了,他不可能再把你当做那个单纯无害的孩子,省省吧,心机深沉的臭小子!”
“心机深沉,说得好,我会变得心机深沉都是因为谁!”素玄猛地拔高声音,“遇到不平事我也想直接一拳揍过去,可谁叫我生下来就是个废物,什么人都打不过!我若能在父母的关心呵护下长大,不用时时刻刻想办法保护自己,想来也会养成云瑶那样天真单纯的性子,这一切不都是天后造成的吗!”
天后可不认为这是自己的责任,“少在这里指桑骂槐,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根本是你生来就这么诡计多端,连下了凡间都是那么一副讨人嫌的模样,要怪,就怪青黛为什么非把你生下来!”
“为什么,我也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要生下我,为什么最后又留我一个人,你知不知道我有多么希望自己没有被生下来!”素玄冲着她吼道,连眼睛都红了。
天后只觉得他又在演戏,“陛下又不在你摆这副可怜样给谁看,不过一个私生子,但凡你有点廉耻心都不该成天跟本宫过不去!”
“是啊,在你心里,我就该像你明音宫的一个物件一样,老老实实待在角落,你需要的时候随手拿过来,用不上了就毫不留情地丢到一边去!”
“你要真是个物件本宫还省心了,要不是多了一个你,我跟陛下能弄成现在这样吗?明明母子两个都是那么多余,还偏要自私自利地来破坏别人平静的生活。”
“自私自利?”素玄琢磨着这四个字,五味杂陈,“也对,别人都是自私自利的,不比天后,面似慈悲,心如蛇蝎!”
“混账东西。”天后本就头疼,现在被他激得更疼了,“不就是在你历劫的时候做了点手脚吗,你登临帝位,万众归心,人界四十年过得也不差吧,为什么非要不依不饶地跟本宫过不去!”
“你就只看到了这些。”
天后不明白素玄脸上的委屈从何而来,只觉是他在胡搅蛮缠,“我还能看到什么,都把你扔进绝地竟也能翻身,不愧是青黛的儿子,真将她蛊惑人心的手段学了个十成十。”
“天后这话就错了,我的手段跟青黛上仙无关,我不过是在漫长的受欺负时光里悟出了一个道理:百密终有一疏,再缜密的计谋也会有漏洞,而人心十分难测,情义这种东西太过虚幻,根本靠不住,唯有两者相合,方能高枕无忧。”素玄忽地露出笑容,“我以真心化棋盘,计谋作规则,将他们困在这局里,心甘情愿为我所用,老老实实留在我的身边,您瞧,多成功啊。”
“你这疯魔的样子真可怕。”天后道。
“疯魔?哈哈哈,好一个疯魔,要不是你我会变得这么疯魔吗!”素玄忽又神色一厉,“天后可知我有多少次都站在了魔道的边缘,我很想踏过去,只要踏过去我就不用再顾忌那么多了。我一直都知道有些事只要我放下就能轻松快活,只要我肯放下所有人都会很幸福,可我放不下,无论如何也放不下!”
天后觉得莫名其妙,“你别想什么脏水都往本宫身上泼,你自己性子别扭关我什么事,这些年你可没少给明音宫找麻烦。”
“我何曾主动给您找过麻烦,不都是您先来为难我,然后我再做出反击吗?”
“少强词夺理,明明是你先的惹的我。”
“天后可不要贵人多忘事啊,若是我先,天帝又怎么会护着我呢。”
“他眼瞎,总被你蒙蔽而已。”
“不,他老人家耳聪目明,所以我用的一直都是阳谋,只要善于抓住机会,处处都能是陷阱。”
“你什么意思?”
“我从没有无事生非过,一来,我时间有限,要修炼要学习,没有工夫再去跟你勾心斗角,二来,我很聪明,知道以卵击石不可取。天帝虽是我亲生父亲,但若要我在他和青黛上仙中选一个,我会毫不犹豫地选青黛上仙,由己度人,一边是从没见过的儿子,一边是朝夕相处的妻子,天帝会选谁显而易见。”
天后愣住。
“一张白纸沾上墨点是很可惜的,可说破天去那也就是一张纸,没有人会为它大动干戈。如果它自暴自弃,任由自己变成废纸,那便连可惜都不用了,但如果它把自己变成一张画,那一切可就大不相同。这纸上的画越是精彩,那么那一个小墨点就越是刺眼,旁人越是欣赏这张画,就越是会厌恶留下这墨点的人。”素玄再度靠近天后,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注视着她,“天后娘娘,您刁难我这可不是件新鲜事,从前天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如今他却不肯再忍了,连面子情都不愿维持,您以为是因为什么?”
“你……”天后发现自己好像从未了解过素玄。
“我这张画已然成型,再无法略过了,您以为天庭那些人老成精的神仙真的看不穿我的小伎俩?其实他们知道我在装模作样,知道我想邀买人心,知道我不喜欢你,可那又如何呢,人心,是这天下最好算计的东西。”
天后心底陡然升起一股寒意。
“虚假的面具才会被拆穿,而我,是先戴面具,再把自己一点点变成面具的模样,我一直都在努力变强啊,努力成为一个被大家称赞的乖孩子,因为我知道,只要我越好,那么被我排斥疏远的你,就越不好。”
天后震惊不已,“难怪元德会说你心思深,你太可怕了。”
素玄摇摇头,“还不够,天后娘娘,你以为现在就是最糟的情况了吗,不,我想要的多着呢,我要光明正大地收服你所有的心腹,我要你身边的人一个个站到我这边,我要你众叛亲离,一无所有!”
素玄的眼睛变成了赤金色,天后望着那双似曾相识的眼睛,一时竟忘了生气。
素玄见她不说话,取出一杯酒,“记忆可以遗忘,但有些感觉却是永远都忘不了的,您知道天地茫茫独我一人是多么可怕吗,这酒名为孤鱼,天后娘娘要不要尝尝,就当提前熟悉一下被所有人孤立会是个什么滋味。”
孤鱼,孤鱼……
天后忽然觉得心口有一丝刺痛。
她一把将酒杯打落,“你又想耍什么花样!”
素玄看着地上的酒杯,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伸出手,一把将天后拉进了怀里。
天后没想到他会这样做,一时不查竟被制住,她用力挣脱,却动弹不得,“放肆!你想干什么!”
素玄牢牢锁住她,“我已经不是那个毫无反抗之力的小孩子了。”
天后想召出她的本命法器弦歌琴,然而弦歌毫无反应,天后只当这是素玄的手段,心中不由生出一丝惶恐,这小子不过刚刚飞升上神,怎的厉害成了这样?
素玄将脑袋搁在天后的肩膀上,“天后莫不是以为这一千多年来我就只顾着惹你生气了?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你有多少本事,我早就探得清清楚楚了。”
这是素玄第一次离天后这样近,她的身体就如想象中那样暖,可惜,这份温暖从来都不属于他。“您知不知道我有多少次幻想过你我兵戎相见的情形。”
天后背对着素玄,看不到他此刻难得脆弱的表情,无论如何也挣不开束缚,她着急得很,“狼子野心的东西,放开我!”
“怎么,是不是后悔了,后悔当初心慈手软,没有早点除去我这个眼中钉。”
“你到底想干什么?”
“天后娘娘,其实我早就想问了,您为什么从来没有想过杀我?明明只要抬抬手,我这个不知好歹的小子就会消失不见,这对您来说是笔很划算的买卖啊,您这样心狠的人,为什么一直没动手?”
“在凡间待太久你神志不清了是不是!”
“不,我很清醒,我好清醒。”素玄闭上眼,“天后娘娘,您为什么不肯动手。”若您起了杀心,我就有足够的理由来恨您了。
天后施法无果,只能召出一丝本源火焰,岂料这丝火焰刚刚缠上素玄便如泥流入海,不见了踪迹。
天后又惊又怕,“臭小子你做了什么!”
掌下的身体在颤抖?素玄的手不禁松了松,“天后娘娘在怕什么,您可是天后,我能做什么?”
天后抓住机会反击,可却又被素玄再度制住。
“天后娘娘,时移世易,如今我已飞升上神,纵使您比我痴长了几万岁,也未必是我的对手。”
“你早就存了杀本宫的心思是不是!”
“娘娘多虑,您是天后,于公于私我都没有资格伤您,只是……今日便算我下了战书,从前都是我躲着您走,今后,换您避着我好不好?”
“你……”
素玄一把推开她,天后转过身,他已消失无踪。
“这个杀千刀的臭小子!”
——
一连数日,素玄总觉得闷热难耐,可细查四周灵气,又分明一切正常。
碧波宫内,素玄拿起茶壶想喝杯水,却发现茶壶已空。
夙月这时刚巧进门,“我刚煮的茶你这么快就喝完了?”
是我喝的?素玄有些不解地放下茶壶,“月儿,你有没有觉得这几天好像很热?”
“热?”夙月疑惑,“没有啊。”
见素玄脸色好像确实比以前红一点,还微微冒汗,夙月伸手去摸他的额头,“你是不是病了?也不烫呀。”
素玄感觉连呼出的气都是热的。
“你这几天有遇到什么不对劲的事吗?”夙月又问他。
“没有。”素玄刚说完就顿住了,不对,难道是他升入神境,体内早就消失的火系灵力又复燃了?
夙月见他愣神,忙道:“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算了,应该不碍事,你帮我去南边的天泉池取些寒泉回来吧。”
夙月见他不愿说也没追问,“那好吧,你小心一点,要是真有什么不对劲早点告诉我,别把问题拖严重了。”
“我有分寸。”
夙月离开后,素玄开始仔细探查起身体,然而遍寻灵台丹田什么也没找到。
“奇怪,没听说过飞升上神还会改变属性的,不对,我这好像也不算改变,难道是……可我跟云瑶不一样,那日之后就是完完全全的鲲鹏了,怎么可能再有火系灵力。”
素玄百思不得其解。
——
又过两日,素玄的闷热之感消退,他见自己恢复正常,又不好去问父帝,便也暂时按下了这件事。
这天散朝,天后对素玄实在厌恶,便先他一步出了门。
然而走得太急,天后下石阶的时候差点摔倒,素玄在后面瞧见,下意识地一个闪身便来到她身边,“小心!”
天后看着素玄扶住自己的手,眼里闪过一丝疑惑。
素玄忙不迭收回胳膊,冷淡道:“天后娘娘小心些,您可是咱们天庭众女仙的表率,跌个大马趴多丢人呢。”
你才摔个大马趴,天后冷哼一声,“不劳你费心!”
天后怒气冲冲的背影很快消失,素玄看向自己的手,面色难辨。
爱恨不得,我对你,终究是爱恨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