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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论豆腐、和瀛寿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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厉玉娘实在不是故意的。

但是她半生钻研宴饮之事,光听着阿竹的描述、看着她比划的尺寸,就可以大致在脑海中模拟出和瀛国宴席的情况。

依阿竹所说的,那仅仅一尺多见方的红漆小案,可不是早被几件杯盘摆得满满当当了?

如果汤碗里的汤被替换成菜肴,可不就是没汤了?

然而,无汤不成席啊!

厉玉娘想不明白,怎么就能抠搜至此?

但再想不明白,她也不打算再说话了。

因为厉玉娘已经既敏锐、又纳闷地发现——自己随口的一句话,仿佛就对阿竹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然后,阿竹便需要用许多句话来找补,许多句话来解释。

虚张声势又战战兢兢,好像一个自知做了错事的孩子。

阿竹视线游移,“老身觉得,有没有汤的……也不那么重要。食物珍贵,能有几样可口的便是,不须铺张浪费。”

厉玉娘长眉一挑,刺入簪满黄金小花钿的发间。

她不禁怀疑,阿竹难道是指责鸿胪寺的国宴太过铺张浪费?

厉玉娘已经熟悉了和瀛国人的说话风格——虽态度恭敬,内容却总是那么不中听,阴阳怪气的,让人浑身难受。

两次国宴,阿竹其实都未列席。

准确地说,和瀛使团中除了藤原纯子,再没有任何女子列席。

就连藤原纯子,也没有出席第一次的正式接风宴。

而是在当夜,含羞带怯地被送往君王的寝殿。

并非大隆不愿招待和瀛众女。

实际上,大隆向来对所有使团中男女一视同仁,宴请的邀约惠及全员。

毕竟本朝可是曾有数位女帝的,其它朝觐的邦国,也不乏女王或是作为王嗣的公主、女爵等女性领主前来。

是和瀛国的女子们,不论年长还是年幼,不论未嫁还是已婚,都自觉不配出现在如此庄严的国事场合,于是自请回避。而且说到底,和瀛使团中的女子,也只有藤原纯子、阿竹,以及围着她们转的几名侍女,无任何人承担了外交的实职。

厉玉娘想,阿竹既然没有亲眼赴宴,那她这么说的缘由就令人玩味。

莫不是和瀛使团私下里,就是这么评价大隆国宴的?!

想整个鸿胪寺因为这场临时升级的国宴,昼夜颠倒忙了两天,结果人家倒是毫不领情……

厉玉娘冷哼一声。

再说,她们也并没有浪费啊!

每次国宴剩下的吃食,一小半照例送到各司局去打点人情;

另一大半,则全被手下这些大馋丫头、小馋丫头们分了。

鸿胪寺百十来宫娥,全吃得珠圆玉润、丰容盛鬋,一眼就能和别处的看出区别。

再盛大的国宴,也物尽其用了!

何谈浪费?!

阿竹尚不知在厉玉娘这里,自己的好感度已经降到零点了,仍在絮絮叨叨讲着藤原将军那一场寿宴。

并且想法设法,将话题重点拉回了自己更“了解”的海胆上。

阿竹清楚地记得,那场寿宴规格极高,所以竟有一篮新鲜海胆供应,可以当场开启。

这样新奇的体验和奢侈的赏赐,引得最重端庄仪态的女使们,也此起彼伏地惊呼着感谢将军恩典。

藤原将军子女众多,但除了最年幼的纯子姬,其余皆已婚嫁,他们的乳娘自然也随行离了将军府。

阿竹作为唯一在室女的乳娘,现场再没有比她资历和地位更高的女使了。

于是当天,阿竹便如同被群星所拱的北辰,流景扬辉,高悬不动,任众女殷勤地恭维和侍奉,为她送来一整颗海胆。

金黄的海胆铺到白米饭上,仿佛霎时炸射出数道金光,映到了含笑去看的阿竹脸上,再镀满她的全身。

在女使们的争相赞叹和恭敬催请中,阿竹吃下了那第一口鲜甜。

那样的滋味,那样的风光,阿竹一辈子都不会忘。

所以此时,她只将苏晓瓷的身影和那些女使们重合,见她仍在开海胆,便颇为欣慰地细细叨念着。

“苏女官也是想以海胆和白米饭的搭配进献给娘娘吧,亏她能想到呢。”

白米饭、白米饭……我看你像碗白米饭!

厉玉娘恨不得翻一个白眼送给阿竹。

白米饭配菜一起吃,有脑子有手的人就会,这有什么可特意想的?

厉玉娘可不觉得,苏晓瓷真会这样做。

但此时此刻,厉玉娘实在没有闲情逸趣与阿竹周旋,只顺着她的话点头附和。

于是阿竹又有了精气神,不依不饶地,邀请厉玉娘也该尝一尝这种吃法。

厉玉娘只能随口吩咐身边人。

“桂秋,等下拿两颗海胆回去,按照阿竹夫人所说加到我的昼食中。”

名为“桂秋”的一等膳使哭笑不得。

她和几位姐妹一同负责厉玉娘起居,深知两颗海胆,在厉玉娘颇为精细的饮食中是排不上号的。

但桂秋也知厉玉娘的无奈,这便恭声应了,将这一页揭过。

苏晓瓷离得远,并未注意到厉玉娘和阿竹这段令人啼笑皆非的插曲,只专注烹调。

等她开完六个海胆,已经挥霍去不少时间。

就在众人以为苏晓瓷终于要赶紧热油、爆锅、噼里咔嚓做菜的时候,她居然又老神在在地拿起了那笼海虾,开始一个个刷洗清洁。

“右膳长大人……”

白灵急得跺脚,下意识寻求帮助。

厉玉娘却只轻摇摇头示意稍安勿躁,向她使了眼色,让她仔细看着苏晓瓷。

苏晓瓷正挨个将海虾过长的虾须和爪剪掉,最尖硬的虾枪当然也要最为注意,通通修剪了。

她的动作很麻利,然而这活计本就繁琐,再快也快不到哪里去。

一剪子、一剪子,也把时间一段段剪断了。

不知不觉,她居然只剩不到一刻钟。

可苏晓瓷还在挑虾线。

从披着琉璃壳的虾背处,刺入一细细竹签,果断地往外一挑,那藏着泥沙的虾线就被拖出来大半,而虾壳和虾肉却几乎零损伤。

能如此顺利,也是因为虾甚为鲜活。

它们虽然个头不算大,但除此以外,别无缺点。

背上的虾线去除了,苏晓瓷却将那竹尖一转,又刺入了其腹部。

余珠儿十分好奇此举。

可时间紧迫,她连问都不敢问,还是苏晓瓷竟仍能眼观六路,察觉到了余珠儿欲言又止的迷惑。

“虾腹部也有一条虾线。”苏晓瓷解释道。

背部的上虾线是虾的肠子,其中藏污纳垢,后厨中人都知道要清除。

却很少有人知道虾,还有下虾线,就在其腹部。

与上虾线相比,下虾线极细,只一线细细的黑,而且也不脏,其实是虾得以弹跳的筋脉。

苏晓瓷:“下虾线本不用去除,但是虾受热之后会收缩蜷曲,太佝偻了,不好看。”

她这道菜要做的是整虾,因此卖相非常重要。

“而且虾太过卷曲,会将大部分调料都抱在怀里。”

苏晓瓷还有闲心弓起身子,模仿了一下团成一团儿的虾,鼻子一皱。

“那样滋味不均,咸的地方齁咸,淡的地方又没味。”

这可是做菜的大忌。

越是使用了丰富调味的菜肴,越要注意。

余珠儿听着,觉得苏晓瓷做菜真是太讲道理了!

原来每一个细节不止是为了好看,还别有深意。

她赶忙指着那些开得规规整整、高矮一致的海胆壳,虚心请教为什么这样开。

苏晓瓷头都没抬,“哦,那些就是为了好看。”

余珠儿:……

假设要做海胆蒸蛋、或是直接做炭烤海胆,那自然留着壳更好,还能在造型上起到一个作用。

但与虾不同,海胆,苏晓瓷并不打算整个做。

她将那些壳也修整得漂亮,纯属闲着没事儿炫技,外加强迫症。

当然,最主要的理由还是磨刀不误砍柴工。

自从挑好食材,苏晓瓷便对两道菜肴成竹在胸,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小半盆金灿灿的海胆、一整盘青盈盈的海虾都准备好了,苏晓瓷忽然扬声朝围观人群问。

“桂秋姐姐,你们今早做的豆腐还有剩吗?”

话音落下的电光火石之瞬间,一直端坐如同木制雕偶的阿竹,脖子就像是被装了马达似的,猛然一扭,立时朝苏晓瓷看来。

那眼中是不可置信,以及暗淬的怨毒。

苏晓瓷被吓了一跳。

她在心里低骂一声“神经”,耳边听到桂秋的回答。

“今日做得多,还剩将近半板呢,都镇在井里。怎么,你要用?我这就去拿。”

苏晓瓷忽然反应过来。

她瞧着阿竹那居心莫测的视线,心想万一之后,对方以“这豆腐不是苏女官亲手做的”来攻讦,她就喜提抗旨不尊的罪名了。

苏晓瓷不禁暗道“好险”。

不能怪她太过谨慎,而是她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揣测这国人。

于是苏晓瓷赶紧拦住桂秋。

“想想还是不用了。桂秋姐姐做的豆腐最精细美味,还是给大伙儿留到昼食,再添一道菜多好啊。”

“上月初六,姐姐那一道脆皮豆腐就做得好吃极了。脆皮酥软,芡汁酸甜,我吃了还想吃。”

鸿胪寺中人的餐食,是由几位高阶膳使领头,分出甲乙丙丁四个班轮流制作,自给自足。

桂秋是厉玉娘的心腹,是膳使之首,寺中饮食早已不用她亲自烹调。

那一日,她不过也是技痒,心血来潮做了一道脆皮豆腐,没想到就被苏晓瓷记住了。

那也确实是她最得意的拿手菜肴之一。

当着这么多人,被如此实在地夸奖,桂秋又欣喜又惊讶,又神气又赧然。

“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吃!”

她佯怒,虚点着苏晓瓷脑壳儿笑骂,心中却想,自己从前与苏晓瓷只是几面浅薄之缘,并无深交。

如今看来,这小娘子倒的确可爱讨喜,令人见之可亲。

桂秋本就是爱凑趣儿的,或许也被苏晓瓷这插科打诨的闹腾精神感染,便琅然一笑。

“晓瓷,你把今日这两道菜做好了,我不仅给你做脆皮豆腐吃,也教你做法。”

“还有红烧豆腐、蟹黄豆腐、炸豆腐丸子……姐姐我呀,都有独门秘诀的,想不想学?”

苏晓瓷赶忙喊一声“想!”,把这事定下。

她笑得如望日月,十分期待。

说实话,作为现世的国宴大厨种子选手,苏晓瓷的厨艺不可能比桂秋差——这已经是十分委婉的说法。

脆皮豆腐也不是什么精妙的菜肴。

但是学无止境,苏晓瓷从不敢自大,而是最喜欢集百家所长,磨炼厨艺。

她那差点破音的一嗓子,众人听了也笑,阵阵香雾般浮动的低笑,让气氛忽就松快下来。

连厉玉娘都没忍住,翘了翘嘴角。

只有阿竹没笑。

那些什么“脆皮豆腐”、“蟹黄豆腐”,她听不懂,只觉得一点也不恬淡、不优雅,谁家正经豆腐那么做?

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

她的批评,实际是来自茫然落后的烦躁、格格不入的羞恼,更兼朦朦胧胧的嫉妒。

眼前越是群情欢洽,阿竹的神色就越冷沉。

等到桂秋再次确认到底用不用豆腐,而苏晓瓷的回答,终于将阿竹本就狭而窄的气量,顶到了头——

苏晓瓷是笑盈盈摇着头答的,云淡风轻。

“真的不用了。豆腐而已,又不稀罕,怎么值得劳姐姐芳驾一趟?”

什么叫“豆腐”而已?!

阿竹倒抽一口气,而后就开始吭哧吭哧喘气。

那可是逢年过节才能吃到的高级食材!

那可是需要提前和寺庙预定、和其它权贵争夺才能得到的珍贵食材!

她们才是!一群黄毛丫头而已!

阿竹在心中呐喊。

后厨的微贱之人,居然、居然敢这样评断只有僧侣大人们才会制作的、风雅又昂贵的豆腐!

至于,自己口中的“僧侣大人们”到底是从何处学会了制作豆腐……

好像根本不在阿竹的思考范围之内。

她只一个接着一个,将谴责的目光扫过言笑晏晏的膳婢们。

最后,又落到苏晓瓷身上。

苏晓瓷已经放弃豆腐,眼珠只滴溜一转,则计在心间。

她转而拿了几枚鸡蛋打散,又去膳房外的小菜园掐了两撮水灵灵的香葱。

再将各样调料依次排开,苏晓瓷审视着自己的灶案,终于满意地点点头。

而后,“刺啦”一声,宽油入锅,苏晓瓷整个人的气场完全改变——

如云从龙,如风从虎,炊烟和水火之气仿佛就该与苏晓瓷共生。

那些蓬勃的热意和力量,都静静蕴在她的一双手中。

并在此时,随着流畅的颠勺、利落的翻炒、一丝不苟的身体姿态,还有对火候和调味的精准控制全部释放出来。

就像法官摒弃个人情绪去公平判决,就像医生不问贵贱去救死扶伤。

不论食客是谁,苏晓瓷尊重锅灶、尊重食材的厨师之魂都是不会改变的。

菜,她是一定会好好做。

三两下,苏晓瓷先炒了一锅炒鸡蛋。

均匀细碎的鸡蛋,如同颜色浅淡的碎金屑,漾着亮晶的油光——是那种见到了,就会顾不得烫捏起一块偷吃的诱人。

炒鸡蛋备好,苏晓瓷拿起那个装海胆肉的铜盆,长筷一伸,骤然搅拌起来。

“啊——!”

而阿竹尖叫出声。

众人皆悚然。

苏晓瓷也怔住。

还没弄清这破动静的来源,阿竹已经捣腾着激昂的小碎步,直直朝她撞来。

而后,死命攥住苏晓瓷搅拌海胆的手。

“你这是做什么?”

阿竹尖声质问。

“居然浪费这样珍贵的食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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