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海关临靠一座大山,山顶有一间木屋,泠烟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但却是第一次上山,山路崎岖,路边的杂草挂着露水,左边是深高万丈的悬崖峭壁,她就这样慢慢走着,脚下的小路极窄,偶有碎石滚落,不是特意修建的,倒像是人日复一日走出来的。
终于,她站在了山顶上,看着仅自己几步之遥的木屋却迟迟没有挪动步子。
孟浮玉不止一次说过她杀伐之气过重,可那又怎样?背叛她的,就算是人她也照杀不误,更何况一只妖而已。
她伸出手,发髻上的玉簪落在她手上化成一柄剑,推开门,入眼便是满地狼藉,萧阶跪坐在地下室的入口处,手里捧着一抷灰,眼泪往下滴落,混在泥灰中。
“啊——!”
忽然,他仰头嘶吼,脖子上青筋突起,衣角残留着被火烧过的痕迹,看起来可悲又可怜。
泠烟站在门口,半边身子隐没在黑暗中,她面无表情地打量着这座木屋,屋中陈设简单,正中间的桌子上还放着冒热气的茶水,里间的放置着一张木床,从除此之外都显得无比简陋,连最基本的衣柜都没有。
萧阶从怀中拿出一块干净的帕子,将手中的灰小心地放在里面包好,扶着墙摇摇晃晃站起来才看见站在门口的泠烟,他表情错愕了一瞬,随后了然,苦笑一声:“你来了。”
他早该想到的,司使都没办法能杀得了她,自己又怎么能轻易要得了她的性命?
泠烟没有经历过背叛,所以很想知道为什么。
萧阶走到桌子前,倒了杯茶放在桌上,泠烟看了一眼,没有动,只听他说:“因为我想要千禧玲珑。”
千禧玲珑?
泠烟蹙眉,就因为这个?
“所以你说我神识有缺是骗我的?”
萧阶摇头,“不是。”
“真是荒唐!在京城我救你一命,你却为了一个不值一提的东西想要我性命,”泠烟举起剑架在他的脖颈上,真是气急了,“萧阶,你真行。”
萧阶摇摇头满脸泪痕:“那不是不值一提的东西,它可以救我夫人的性命,可你把它给了裴寂竹,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有没有千禧玲珑对我来说并不重要,你若坦诚相待,我并非不能将它给你,可你偏要这样。”泠烟转动手腕,剑刃紧紧贴着他的脖颈,在肌肤上划出了一道血痕,“指使你的人是谁?”
原来对他来说比性命还要重要的东西在别人那里不过是个随时可以丢弃的东西,“没有人指使,是我自己想要你的性命。”
泠烟冷笑一声,没有人指使才怪,“你不说也没关系,他失手一次就会来杀我第二次,总有一天我会知道他是谁。”
“等我死后能不能把我和我夫人葬在一起?”萧阶从怀中拿出那个帕子颤抖着手递给她,双眼闪着泪花,希冀可见。
泠烟抿唇,片刻后轻声应了个‘好’,手上正要有动作,萧阶突然说:“如果当时那支箭……呃……”
剑光闪烁,剑气吹灭桌上的烛灯,萧阶双眼睁大,脖子上有一道触目惊心的剑痕,伤口处翻涌着犀利的灵力,倒下之前他听见泠烟说:“没有如果,即便那支箭射中了我,我也不会死。”
泠烟走出门,手上拿着数张明火符,她轻轻扬手,明黄的符纸便落在木屋各处,大火瞬间腾烧起来,吞噬了整间屋子,将半边天烧的火红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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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山时天已经蒙蒙亮,天际线格外明显,连绵不绝的群山中白雾茫茫。
泠烟一边走一边擦着手上的血迹,晨间第一缕阳光落在她身上,清风吹起她的鬓发,鸟叫声中,她停下脚步,抬头看见了远处的裴寂竹。
少年穿着靛蓝色长袍,脸上罕见的淡漠,发髻上的玉冠在阳光的照射下折射出亮眼的光。
“你怎么来了?”泠烟走到他身边,稍作停留后继续往前走。
裴寂竹说:“不放心,过来看看。”
泠烟不明白有什么不放心的,但很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话里的另一个意思,问道:“你怎么知道是他?”
“要听实话吗?”裴寂竹含笑反问。
“难道你喜欢听假话?”
“从一开始我就没相信过他,救命之恩,听起来有些可笑,”他嗤笑一声:“从他忽悠你去找千禧玲珑的时候我就……”
他忽地顿住,看着远处的山,似乎是在斟酌怎么继续往下说。
“你就怎么样?就想杀他?”泠烟挑眉问到。
他没回答,泠烟其实也没有多想知道,人都已经死了,再去纠结之前怎么样就没意义了。
可能是因为身边有人,下山的路变得短暂,在天明之前就到了山脚下,泠烟看了眼镇海关的方向问道:“要去看看吗?”
裴寂竹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没有往别处看,静静地说:“不了,回去吧。”
“好。”
昨夜的刺杀没有引起多大的慌乱,除了被关停的戏院街上依旧人来人往,巷子里的狗叫和街边孩童们玩闹的声音格外清晰。
裴寂竹快两步走到一个卖早饭的摊位前朝她招手,“先来吃饭吧。”
泠烟走过去坐下,托着腮发呆,等回过神才发现裴寂竹看着对面的一个乞丐,她的表情有些难以言喻:“你不会觉得这些乞丐很可怜吧?”
“你不这么觉得吗?”
泠烟非常无语地翻了个白眼,毫不客气地刺道:“你可怜他们,谁可怜你?有这闲工夫你还是多可怜可怜自己吧。”
闻言裴寂竹低头轻笑。
“你笑什么?”
“我从不觉得我可怜,”他说:“况且,我也不需要谁可怜我。”
妖本身就是一个不受待见的存在,半妖更是低贱的存在,所以他时常记得自己的身份,记得在琉璃塔母亲说的话。
吃完饭回到客栈芙黎和泠赋已经把东西都清理好了,泠烟没想过离开这里,‘炎陨’在这附近,她想拿了‘炎陨’就快马加鞭去归墟之境,但看他们这么着急也不免问道:“这是要去哪儿?”
泠赋从包裹里拿出一张请帖,说道:“公主的生辰马上就要到了,给我发了请帖,让我把你们也带去,所以一大早就让芙黎收拾东西了,平江离京城甚远,早些出发在月底正好赶上。”
李迎初的身份他们皆知,有着生死之交,她又特意给了请帖,这是说什么也要去的。
泠烟有些犯难,她到现在都没能找到破除镇海关结界的办法,决计不能就这样离开。
“我还有事走不开,就让芙黎代我去吧,”她对芙黎说道:“等会我把贺礼给你。”
泠赋道:“早知道你会这么说,我已经跟公主说了,她说下次再单独宴请你。”
泠烟点点头,抬手用袖子掩唇打了个哈欠,“有点儿困,我先上去睡了。”
裴寂竹跟着他上楼却被泠赋拦住,“你也在邀请之内。”
泠烟闻声回头,不解地看向他,裴寂竹跟公主的交集不多,怎么会连他也邀请?
裴寂竹笑着抖了抖手,双手交叠放在前面,靛蓝色的衣料在手腕处堆积,缎面的布料像是泛着流光,他音调上扬,带着些许玩世不恭,的懒散,“我跟公主不熟,我去做什么?就算了吧。”
“那可不行,公主说了务必带上你。”
“为什么?”
“因为你爷爷,”泠赋解释道:“你爷爷想见你。”
裴寂竹没说话,他出门半年有余,确实很久没见爷爷了,也很想回去看看,他看向泠烟。
“我现在已经不需要你了,想去就去吧。”泠烟朝他挥挥手,转身往楼上走。
裴寂竹敛下眼睫,眼中情绪翻滚,泠赋勾着他的肩膀往租赁马车的商铺走去。
……
桌上香炉里散发出来的味道格外浓郁,窗外光照变换,很快便到了傍晚,床榻上的少女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额前的碎发汗津津的贴着肌肤,露出来的锁骨上隐约有青蓝色的纹路不断闪烁,向上延伸,却又像是被什么阻隔退了回来,很快又继续向上试探,反复如此。
泠烟眼睫轻颤,表现得非常不安,像是被什么困住,挣扎不脱,双手紧紧揪着被褥。
房间里,一阵风带着傍晚的清凉意吹进房间里,空气中渐渐盘旋出密布的黑色气息,一只手从里面伸出来,霎那间黑气消失不见,露出站在里面的人,他取下兜帽,被遮住的脸露了出来,那是一张跟裴寂竹有着八分相似的脸,只不过这张脸更加成熟,轮廓凌厉,具有攻击性,他往前走了几步,站在窗前,伸手挑开床幔,微微倾身探头往里看。
“真是……”他欲言又止,无奈地叹了口气,坐在床边,伸手点在泠烟的额头上。
蓝色的萤光亮起,泠烟逐渐平复下来,他伸手小心地抚摸她的脸,眼中满是心疼,捻着衣袖为她擦去汗珠,良久才起身,站在窗前,看着无边月色问道:“她怎么样了?”
“还行,但我觉得她快撑不住了,”回复他的声音十分空灵,“你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他说:“但应该快了。”
房间里传来一道很轻的咳嗽,渐渐的咳嗽声越来越大,也变得重了起来,泠烟翻身趴在床沿呕出一口血,胸腔的疼痛瞬间将她疼醒,脑子清明了不少,眼前却有些模糊,只感觉体内有一股陌生的灵力,柔和轻盈,但绝不是她的。
有人进来了?
她晃了晃脑袋,拽住床幔有些艰难地扯开一道,还算明亮的房间里空无一人,桌上的香炉还烧着,桌上简单的妆盒依旧敞开,里面名贵的首饰没有不见,房间里也没有人进来过的痕迹,看来是她想多了。
重新躺回床上,拉着被角擦掉溢出来的生理眼泪,眼前才清楚起来,心疾又犯了,她有些烦躁的皱起眉,伸手在枕头底下摸出一小罐药丸,起身走到桌边倒了杯水将药丸吞了。
泠烟一直搞不懂,她原身是一把剑,即便化形也是剑灵,怎么也会有心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