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蟹……橘唔?这是什么名字?”
闻言,年仅五岁的谢居雾板着脸从小书包里拿出纸和笔,一笔一划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同龄人许均安好奇地凑过去看,恍然大悟地发出一声“哦——”,接着朝对方竖起大拇指,“好酷的名字!”
其实三个里面有两个字他都不认识。
好在许均安会灵机一动。
他十分自来熟地牵住了谢居雾的一只手,眨着星星眼问:“那、那窝可以喊你蟹老板吗?”
由于没有人管,谢居雾额前的头发过长,现在已经长到能遮挡住他一半的视线。
因此他看不清许均安的表情,只能从声调和温热的手心温度推测对方的情绪。
并没有看过《海绵宝宝》的谢居雾当然也不知道蟹老板是什么,尽管如此他还是回答说:“嗯。”
反正只是一个名字而已。
姓名似乎是个很特殊的东西,大多数人的名字都被寄予了一些来自父母的殷切期望。
谢居雾在第一次尝试写自己姓名的时候就问过母亲,为什么他会叫这个名字。
似乎是病了的母亲才吃过药,那天难得没有嘶吼或谩骂,只是平静地瞥过他,回答了一句他那时还不能理解的话。
“你就应该像泥、像灰,永远不被发现,不被关注。”
虽然无法理解,但谢居雾还是认清了他的名字大概不是很好这件事。
得到肯定答复的许均安非常开心,在他看来,对方能愿意和他说这么多话,一定就是愿意和他做朋友了!
终于交到朋友的许均安也没太得意忘形,因为“蟹老板”似乎算是一个……绰,绰号!老师说给别人起绰号是不好的行为。
虽然蟹老板是许均安最喜欢的卡通角色,但他还是决定和自己的新朋友解释一下。
于是他抓起谢居雾的双手,上下摇摆。
“内个,泥不要生气哇,谢橘唔!泥的名字特别好,窝会很快学会写的!”
“因为窝喜欢蟹老板,所以窝也喜欢泥!”
谢居雾愣住。
从那天起,谢居雾也拥有了第一个朋友。就像在弥漫着大雾的海上航行的船只,终于得到了引路的灯。
小学的一节美术课上,老师布置的任务是画出你心中大海的样子。
有人画了海里的鲨鱼,有人画出了美人鱼……
“蟹老板,你画了什么哇?”坐在旁边的许均安偏头偷看。
谢居雾也没遮掩。
他画的是一条黑漆漆的蛇从海里探出脑袋,正看着沙滩上的一枚闪闪发光的贝壳。
许均安好奇地问:“咦,这是美人鱼吗?”
那个童话故事他听班上的女生说过!
但是这个会发光的石头……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王子”吗?
谢居雾摇头说:“不是,是蛇。”
许均安惊奇:“哇,原来海里也住着蛇吗?”
看看谢居雾的大作,又看看自己的抽象派涂鸦,许均安顿感挫败,同时决定把自己无法完成的期望转移给谢居雾。
“那你的沙滩上能不能再加一个蟹老板哇?”虽然许均安爱看,但他还真画不出螃蟹。
谢居雾握着笔沉思两秒,答应了。
随着年龄的增长,谢居雾的长相渐渐脱去稚气。而母亲姜曼在面对他时,情绪也更容易失控。因为她总能透过这张脸看到另一个人的影子。
如果要问谢居雾认为自己有哪一点是错误的,那么一定是他出生的那一刻。
毕竟要是他不存在的话,姜曼大概就能去过属于她的全新人生了。
谢居雾倚在走廊的栏杆旁,暗自出神。
“行了行了,我们走吧!”
拍在他肩膀上的手也拍散了这些凌乱的思绪。
谢居雾转身说“好”。
许均安跟他并排走在人行道上,偏头开始吐槽:“天,你知道刀哥刚刚因为什么事找我吗?”
谢居雾负责看路却也不忘搭茬,“嗯,什么事?”
“他居然怀疑我和郑晶晶在谈恋爱,就因为上周我回头借她用了一下修正带?!”
谢居雾脚步一停。
他偏头看着许均安的侧脸,若有所思。
“虽然我们要中考了,他比较敏感紧张可以理解,但也不能这么张口就来吧?”许均安又往前走了几步,这才发现谢居雾没跟上来。
“咦,咋了?”
谢居雾摇摇头,又若无其事地跟上他。
“……你会早恋吗?”冷不丁的问题。
许均安表情不解,“为什么要早恋?早恋只会影响我做题的速度。再说了,我不仅倒霉,还长得平平无奇,怎么也不可能会有人喜欢吧。”
落日余晖撒在许均安的脸上,就好像是他本身在发光。
大概只有许均安会觉得自己相貌平平,毕竟谢居雾做好事不留名地帮他处理过不少抽屉情书。
“会。”
许均安:?
“真的假的?是谁啊?”这下许均安被激发了十足的好奇心。
像是反过来嫌他走得慢,谢居雾忽然牵住了许均安的手,拉着他继续往前走。
“我。”
几乎是瞬间许均安就反应过来,对方显然开始胡说八道了。
于是他三步并两步重新和谢居雾肩并着肩,也跟着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哦,那我也喜欢你。所以接下来我们要开始处对象了吗?”
谢居雾轻笑出声,“好啊。”
“不行不行,只能我谈,你不能谈。我可还要帮姜阿姨看着你不让你早恋呢,啧啧,我真是肩负重任啊。”
“?你还想和谁谈。”
“嗯,我想想……跟数学压轴题吧。”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声音也渐行渐远,好像迎着落日,他们还能一起走很远。
即使大雾渐浓,风浪不休,只要有这盏灯存在,那只打满补丁的帆船就永远都不会被海浪吞没。
高二的那年九月,许均安还是和往年一样张罗着要给他过生日。
黑暗中,蜡烛的火光点亮了许均安的脸庞,看着那双眼睛,谢居雾第一次贪心地多许了一个愿望。
第一个愿望是不变的:希望许均安长命百岁。
而第二个愿望是……
希望他能有和我一样的心意。
蜡烛熄灭。
送走元宝的第二个月,在高二的那个寒假,有人找上了谢居雾。
对方自称是他的姑姑,意思是可以把他认回谢家,并且帮助培养他成为下一任继承人。
条件大概是让他作一个提线木偶。
但,对于所谓的豪门继承人争夺战,谢居雾毫无兴趣。而且姜曼一个人带着他躲藏这么多年,显然也是不希望他被带回谢家。
得到回复后,对方拍了拍自己肩上不存在的灰尘,露出一个轻蔑的笑:“真遗憾,你做出了错误的决定。”
没等谢居雾考虑好是否要将这件事告诉母亲,又一个麻烦找上门。
他那所谓的爷爷生了两儿一女,除了这位姑姑,还有大儿子一家知道了他的存在。
不同的是,对方想要的是他的命。
在发现报警并没有太大作用后,谢居雾也只能冷静下来想别的办法。
虽然报警不能对他们产生很大的影响,但也确实让他们消停了一阵子。
不过后来谢居雾知道,这其中更大的一部分原因是他的“爷爷”出面了。
三月,高二下学期开始。
发生了那么多事,在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的情况下,远离许均安大概是他当下能做的最正确的决定。
那天晚自习上课前,谢居雾到教室外透气。
而这个角度正好能看到花坛角落的情景。
这个距离听不到声音,但能清楚看到许均安伸出手递给了江应溪一封粉红色的信封。
看双方的反应,大概是情书。谢居雾冷静地分析。
“哗——”
水流泼到脸上覆住鼻子时,有一瞬的窒息感。
谢居雾关掉水龙头,盯着镜面的倒影出神。
无论是不是情书、无论许均安是不是真的喜欢江应溪,这都和他没关系,不是吗?
他本来就没资格干涉,不是吗?
反正要撇清关系,这些,又算什么呢?
“我们不是朋友。”
路灯下,说出这句话的瞬间谢居雾就能感觉到,有些东西在这一刻破碎了。
他下意识攥紧了双拳,强行压下了回头的念想。
许均安,好好过你自己的生活吧。
那盏灯的光芒渐弱,破旧的帆船无法辨认行驶的方向,船舱里开始进水。
出乎意料的是,那天之后许均安并没有和他形同陌路,而是逐渐成为了……死对头?
事实上,最好的结果应该是许均安不再和他有任何的联系。
但,也许是出于某种隐秘的私心,谢居雾默许了这种对立的关系。
后来,他在心里复盘道:
我无法界定我们的关系,只能卑劣地以朋友身份在你身边,再后来,只有死对头这层伪装可以完全掩饰我对你的喜欢。
如果朋友这个词太轻,我倒更愿意被你厌恶。
毕竟,恨比爱更执着。
……
高三,暴雨的那天,谢居雾出门去打印复习资料。
似乎没花多少时间,又好像过了很久。
当他回家时,眼前看到的是乌泱泱围着的人群,耳边回荡着的是刺耳的警笛声。
谢居雾的大脑空白了一瞬。
视线穿过人群,他看到了浑身湿透的许均安。
许均安也看到了他。
许均安错开了视线。
没有说话的机会,谢居雾很快作为家属跟着上了救护车。
他的母亲姜曼死了。
站在抢救室外的谢居雾只能毫无防备地接受这个事实。
一瞬间,无数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向他席卷而来。谢居雾此刻似乎应该流眼泪,但他竟然没有这个感觉。
大概他真的是个没有感情的白眼狼吧。
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传来。
谢居雾木然地回头,看到了一个头发花白却很有精气神的老人。
没有任何铺垫,谢居雾被连夜带回了谢家,转学去了另一个城市。
一切联络方式都被切断,谢居雾每天都生活在严密的监控和高压的管制下。
在大儿子是草包,次子已经过世的情况下,他的这个爷爷似乎有意将他培养成下一任继承人,然而对方却在几个月后意外去世。
身处群狼环伺的谢家,谢居雾很快又被送到了国外,大概是希望他永远别回来。
好在他已经拿到了国外一所大学的offer,在异国他乡,最大的问题是钱。
于是谢居雾开始了半工半读的留学生活。
读书期间,他还认识了一个叫季星维的人。
对方对于谢居雾同是中国人的身份感到无比亲切,又对传闻中他的经历感到万分同情。
很多次,谢居雾都想尝试联系许均安,但他却连对方现在的电话号码都不知道。
那时还不知道是因为号码被当骚扰电话拉黑了的谢居雾想着。
大概,许均安也早就不记得他了。
除了许均安,谢居雾重新联络了一些比较重要的人。因此在得知元宝可能快要去世的那天,谢居雾一个人连夜购买了机票飞回a市。
尽管听上去有些道德绑架,谢居雾还是想和许均安一起去看看元宝。
但在那个雪夜,想见的人和猫他最终都没能见到。
大概这就是人不能贪心的道理吧。
只是谢居雾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是,这个道理第二次得到的印证竟然是许均安的死。
得到这个消息的那一刻,和姜曼死的那天一样,谢居雾完全没有想哭的情绪。
只是感觉整个人都很空,好像他只剩下了一具躯壳。
许均安死了。
许均安……
死了?
参加葬礼的那天,又是暴雨。
在看到那座刻着许均安名字的墓碑时,连谢居雾自己都没意识到,脸颊上划过的不是雨水,而是泪水。
破败不堪的小船终于不堪重负地彻底被风浪掀翻,永远地沉入了海底。
而他的那盏宝贵的灯,
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