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太子林灼,自从被父皇赶出妙乐国,他在江湖行走了些时日。
每每意识到自己总会不由自主走到故国边界,便生气的用柳条撩起袍子在双腿狠狠抽几下,一边抽一边咒骂腿和脚为什么这么不听话,抽的雪白的裤子上渗出血迹后才罢手。
到底是血肉之躯,柳条抽出来的伤口火辣辣的疼,一疼,林灼就委屈的想哭,想要走两步,伤口扯得腿更疼了,林灼哭得也就更凶了。
但林灼并不会在旁人面前这般嚎啕大哭,他会找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把雪白的衣服弄得和旁边垃圾桶一样脏兮兮的,隐藏在其中,然后捧住脸开始痛哭。
哭着哭着,垃圾桶里的馊臭味将他包裹,林灼止住哭声,看着脏兮兮的手,嗅嗅臭烘烘的衣服,一瞬间,林灼觉得自己还真的与垃圾一般无二,万般悲愤中,温和的双眸里尽是叛逆与不甘。
他为何会沦落至此?
为何会!
可又能怎么办?
林灼咬紧牙关,脖颈紧紧绷住,后脑勺使劲撞击粗糙的墙壁,撞几下,撞疼了,刚才好不容易聚集起的愤怒再次被撞碎,饥肠辘辘让他两眼冒花,耳鸣一阵接着一阵,他又开始大声哭。
小冰河时期早在几十年前便抵达了这片大陆,每到冬季,就冷的厉害。
林灼找不到避风的落脚处,在饥肠辘辘中,若是看到山上有野草野菜,他会饿狼似的扑过去,跪在地上对着坚硬的土地上长出的野草又咬又啃。
啃着啃着,心中酸了起来。
迎着冷风在漫山遍野毫无目的地走。
脚上的草鞋早已被磨破,露出被冻得发紫的脚趾,现如今人肚子都填不饱,更别提给神仙佛祖供奉了,走了一路,荒废的庙宇宫观数不胜数。
林灼勉强找到个不四面漏风的庙宇,推开门走了进去。
门长时间没修,一推,发出咯吱吱的惨叫,甚至还有脱离门框的危险。
林灼连忙将门小心翼翼合上,在破庙里转了一圈,供桌上的食物早已发黑发烂,和他的人生一样。
寻了一圈,林灼捡起从佛像上掉下来的黄色破布,被风化的极其脆弱,稍稍一碰就能裂开。
他轻轻将这些破布叠整齐铺在地上,又寻了个点干草,给自己搭了个窝。
天色渐黑,寒风袭来,曾经玉叶金枝的妙乐国太子林灼,就这样蜷缩在干草里,曲着满是冻疮的脚,将自己蜷成个蛆,勉强入睡。
睡着了肚子才不会饿,才感觉不到冷,也不会一直崩溃下去。
隐约间他感觉到一股火热的暖意在他额头附近,林灼睁开布满血丝的眼,却见一小姑娘蹲在他面前,手里举着个蜡烛。
荒郊野外,以为是鬼,吓得林灼连忙坐起身。
小姑娘咯咯咯的笑了起来,她将烛台放在旁边,蹲在林灼跟前,双臂抱膝道:“你是乞叉底太子林灼吧!我是你最忠实的粉丝!”
林灼心道这天下难得还有记得他的人,哪怕记得他的人是鬼,林灼心尖也像是抹了蜜一样甜。
他亦是盘腿与小姑娘面对面坐着,问道:“你是哪家孩子?”
小姑娘说:“我是沿城县令的女儿安将倾。”
“沿城,安姓……”林灼喃喃道,忽然眼睛一亮,“令尊莫不是十年前的探花安永?”
安将倾歪着小脑袋冥思苦想了半天:“爹爹好像是个探花,但我不相信他是探花!”
林灼饶有兴趣:“为何?”
安将倾道:“所谓探花,不但要才华能力出众,而且年纪轻,样貌也出众。我爹那么丑……”
林灼不禁一笑,真想告诉这位小姑娘,她爹安永当年可是迷倒了都城一众女子的探花郎,就连他姑姑当年都想方设法嫁给安永。
怎知安永有个青梅,考中进士后便迎娶了那位青梅,据说青梅是赵姓。
思及此,林灼问安将倾,她的阿娘是否是赵氏。
安将倾惊讶道:“太子偶像竟然知道阿娘!”
林灼微笑着,当年那件事闹得沸沸扬扬,如雷贯耳,只要是在都城的人,基本上都知道。
借着灯光,安将倾双手托腮观察着太子偶像,困惑到:“太子偶像,既然你是一国太子,为何要穿的破破烂烂,还脏兮兮的?”
林灼讪笑:“不听话,被家里人赶出来了。”
将倾道:“要不去我家吧!”
林灼连忙摆手:“不行不行,若我去你家被旁人看见,怕是你们家会因此遭罪。”
安将倾还小,不太明白太子偶像的这些话。
只好又鼓着腮帮子安静了一小会儿,小脑瓜里藏着自己的小心思。
等思考的差不多了,安将倾说:“太子偶像,我听说你写了很多各个城池的民俗民风,是不是?”
林灼点点头,旋即苦笑:“可惜被父亲烧了。”
安将倾又问:“那你还记得你写的内容么?”
林灼颔首:“记得。”
安将倾打量着太子偶像,从怀里掏出一根崭新的火折子递给他:“那太子偶像会一直住在这里吗?”
林灼接过火折子:“如今天寒地冻,我或许会暂住在这里。”
安将倾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又将烛台放到林灼手中:“太子偶像,我们明天见!”
这位风风火火的小姑娘很快就消失在荒坡,破庙里再次安静下来,林灼还真有点不太适应。
他坐在佛像脚下,望着自己的双手,指尖早已被风吹得开裂,指甲下方起了肉刺,稍微一碰更是疼得厉害。
林灼忽然笑道:“突然有点羡慕无为能够修道,这样就不用饿肚子,不用被人随便欺负了。”
白天林灼去外面觅食,碰见了几个也在找野草的饥民。
双方站在野草的两边面面相觑,末了林灼主动离开,去别的地方找了。
但如今这个艰难的时期,别说野草,就是树皮树叶子都没有。
饥荒岁月,人和蝗虫过境没什么区别。
晚上林灼捂着肚子回到破庙里继续睡觉保持体力。
他是被久违的麦香味馋醒的,昨天凌晨离开的小姑娘又回来了,这次带了一个黑面馒头,一沓纸,一瓶墨水。
“给!”安将倾把馍馍给林灼。
林灼看到安将倾嘴角有淤青,但又不好开口,谢意的接过,问她吃了没有。
安将倾摇头:“这是我的午餐,你吃吧。”
林灼掰了一半给安将倾,安将倾接过咬在嘴里,不好意思地笑了两声。
胃里有了东西,那种酸涩恶心的感觉才渐渐消退。
安将倾又给了林灼一些腌制的野菜,腼腆笑道:“城主老爷要圈一块土地建个寺庙,据说是用来供奉如来佛的,他找了个风水先生,相中了我爹管辖的东南边的那块田地,据说是风水宝地。
那地是养活二十户百姓的命根子,我爹与他们起了争执,坚决不答应。
怎料他们就是一群土匪,半夜三更就将那些地里刚种下的春小麦给挖掉了,派了府兵在那守着,还派了许多人来县衙,把我爹和娘都打了。
我气不过,就用头顶往他们下三路撞,他们疼得落荒而逃。太子哥哥,你尊崇兼爱与非攻,我这般做法,是否是忤逆了非攻?”
林灼抬手摸了摸将倾的脑袋,浅浅一笑:“惩戒犯错之人,怎能叫坏了非攻之法?”
小姑娘刚才还有些闪烁的心虚眼神,这一刻坚定而明亮了起来。
她立刻将一沓纸一股脑放到烛台旁边,扬起脑袋说:“太子哥哥,如果你愿意,我想要从你这里学习一点知识。”
林灼道:“若我知道,定当倾囊相授。”
小姑娘想想,说:“太子哥哥的治国理念,嗯——还有六十七城池的民俗民风,这些我都想知道!
我想要尽快长大,然后科考,一定要比我爹更厉害,我要考上状元,然后辅佐明君。
让妙乐国这些挨饿的百姓能有种庄稼的田地,遮风避雨的房间,而且我还要惩罚那些贪官污吏!
爹爹一直给我说,妙乐国将倾,若是能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便是再好不过的了……”
林灼被小姑娘的求学惊讶的眼睛都睁大了些许,也被她年仅四五岁,却有着超出寻常儿童的大局思想所震惊与折服。
他欣慰笑道:“期待你考上状元的那一天。”
接下来的酷寒严冬,林灼与安将倾便在这个破庙里相处。
有时候安将倾会带来硬邦邦的黑馒头,有时候仅仅是腌菜,还有时候她会带来白面馒头还有油水很足的残汤剩饭。
她宝贝似的将这些东西拿出来,说:“这些我可是从城主府的外墙翻进去,然后从他们的泔水桶偷出来的,可好吃了,你尝尝!”
小姑娘很热情,手从油乎乎的汤水里好不容易摸了一片肥肉,递到林灼嘴边。
林灼盛情难却,便张开嘴咬住了那块肥肉。
小姑娘馋的抿了抿嘴,不忘将手上沾着的油水都舔到肚子里去。
“怎么样,是不是很好吃?”安将倾激动问。
长期没沾油水,突然来一片肥肉,一股强烈的作呕感让林灼连忙紧住了嗓眼,脸色变得很是难看。
“不好吃吗?”安将倾失落地问。
“不是。”林灼连忙摆手,“太好吃了,有点激动,呛了嗓子。”
“那太子偶像慢点吃。”安将倾双眼笑得和月牙似的。
两人一口白面馒头一口残羹剩饭,最后还用剩下的馒头将碗壁上沾着的油水全部擦干净吃到肚子里。
时间一晃而过,已是来年春天。
明日便是除夕夜,林灼决定动身去别处。
安将倾有些依依不舍,林灼摸着她的脑袋,温柔道:“将倾,你要记住,我说给你的这些知识,你就在这里看,千万不能带到家中去,知道么?”
安将倾点点头:“我知道了,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