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路很漫长,而路的尽头是一个门,它看起来又新又旧,属实奇怪,我轻轻地拉开门,它的身后是一个房间,我与坐在椅子上的赫塔面面相觑,显然我的到来对我俩来说都是意外。
“请进吧。”赫塔从桌子旁离开,坐到了床上,我得以可以坐在方才的椅子上,想要解释,赫塔似乎也愿意听我的解释,然后我又不想解释了,所以我们彼此都沉默着。
“面瘫脸……”赫塔说话了。
“等等等等,”我抬手打断她,“你没有记住我的名字吗?”
“挺形象的。”她的表情毫无波澜。
“我是面瘫,你也是,你比我更面瘫。”在我俩正要大打出手时,赫塔的房门被推开了。
“……真是热闹!”弗兰妮走过来,掐住我的下巴,“你的小情人?”
赫塔的脸冷了下来,“不,不是。”
“开玩笑的,”她将手放在我的双肩,“放心,我没什么要说的。”弗兰妮从我怀里拿走那本书。
“作为开门的钥匙,我收走了。”她没说什么,就离开了,“时间留给二位,晚安。”
“那个……”赫塔的心情看起来很不好,我也不敢多说什么。
“夫人不会把你供出去的,就算你被人发现了,也不会有人知道你是从监狱里逃出来的。”她的语气冰冷。
“我可以冒昧的问一下,你和弗兰妮是什么关系吗?”
“主仆关系。”
“或者更暧昧一点的关系?”
赫塔显然被冒犯了,狠狠地瞪着我。
“你们的关系并不平等。”
“我知道,本来我也只是一个下层人民。”
“难道你们真的只是阶层的普通关系吗?”
“你在挑拨我们之间的信任吗?”赫塔眉宇间显露出生气的神色。
“你只是个好掌控的兔子,而她只是一个贵族延续后代的工具。”
“啪”赫塔结实地打了我一耳光,“不准你这么说。”
不可否认,赫塔是一个温柔的人,她即使生气,语调都没有上扬,而且她打的也不疼。
“抱歉,”我离开椅子向她道歉,“是我言语过激了。”
赫塔的手握成了拳头,又舒开,“是我的不对,我不该动手。”
“你们没有人愿意反抗这该死的约束吗?”我有些不甘心。
“是权利太泛滥了,人们喜欢权利,不喜欢约束,所以人人都想当上位者。然而,为了当成上位者之后,有人配合他们,不得已配合现在的上位者。”
赫塔的话语中增添了一缕悲伤,宗教是最容易控制别人的东西。
人们喜欢掌控,人们不喜欢被掌控,人人都想当掌权者,可是总有被掌控的事物,所以人们爱养宠物,掌控一只小老鼠也是掌控,它更多的也是一条生命。
人们总是千方百计拔得头筹,希望获得权利,人们总是乐于逆来顺受,只是为了更心安理得地发号施令;人们卑躬屈膝,渴望让那些俯视者给予他们不用再一直低头看地面的权力,他们希望低下头看到的是人们的后脑勺。
可是亲爱的人们啊,难道你们宁愿错误的行使权利,也不愿幸福的享受正常人的生活吗?难道上位者的命令必须执行吗?难道一定要死守着陈旧的规则吗?难道一定要有规则吗?
亲爱的人们啊,上位者的权利难道不是那些所谓受害者的人所赋予的吗?人们不喜欢被掌控,却从不反抗,俯视者高举亲民的大旗,说着歪曲的权利。
什么时候人们会乐于反抗呢?当他们失无可失时,当他们放弃白日做梦时,当他们真的大难临头时。
群居动物总是乐于将权力集中于某一位,但他们从来不去学着约束自己,人们喜欢制定规则,人们从不乐于遵守,人们想要有人去执行。
人们把这并不喜闻乐见的事称作政治。
人们什么时候才会不推举领导者呢?当他们脱离低级趣味时,当他们真正懂得人时,当他们终究明白自由时。
人们总是修养不够,所以总会犯错,人们总是逻辑不清,所以总是不平不公,人们总是谦虚不足,所以总是自以为是。
我并不只是在一味的批评,可怜,我没有受到规矩的约束,我没有拘泥于世俗,我常挣扎于人群之中,也能全身而退,无非得益于我生命的维持,而不需要物质。
若是人们不必为了生存而损耗生命的话,呵,那也不一定会有多么正常的品德,我只是在说,可怜,可恨,那些贫瘠的思想。
(九)
每个人都有自己看待事物的标准,我们称之为价值观,我片面的认为人是一个复读机生物,至少在有脑子之前。
如果被经常灌输某一观念,事实上想要改变是困难的,尽管自己深受其苦;想要让人相信某件事,比使人放弃相信之前深信不疑的某件事要容易的多了。
毕竟人们很少去质疑某件事的真实性,而且尽管听的不在意,事实上,比反复强调,更给人以印象深刻。
也有愚蠢至极的人,问着愚蠢至极的问题,去质疑一些并不需要证明的事情,这是逻辑不清,思维不明的原因。
“伯爵府,你要参观吗?”赫塔有礼貌地问我,她把冷毛巾敷在我的脸上,“对不起。”
“不用再说对不起了,然后我也不想去参观什么什么的。”虽然我觉得不疼,但那个掌印还是很触目惊心的,赫塔认为她很吓人,毕竟我自己也看不见。
“弗——夫人说让我和你好好相处。”这件事似乎很难办呀,我躺在她的腿上面无表情的看着天花板:“这不是相处的挺好的,毕竟我俩都挺能忍的。”
“你还在生气吗?”她低头,没有扎起来的头发垂到了我的脸上。
“没有,我没生气。”我将头转向外面。
“唉,弗兰妮小时候也总是生气,然后像这样也不说话,也不理人,不过每次我只要抱抱她,就全都好了。”
“你们,不,你很小就来这了吗?”
“是啊,不过不是伯爵府,我一直都从属于弗兰妮,在我们都很小的时候。其实她对我很好的,我很感激她。”
我突然坐了起来:“朋友,我知道弗兰妮对你很重要,但为什么不自私一点?要一直被困住吗,要一直连带着弗兰妮一起被困住吗?你知道弗兰妮的想法,但是你不说,因为你觉得你们之间不平等。
赫塔,你难道认为和自己一起长大的同伴会是以仆人的身份吗?不管再坚强的人,她始终也只是一个人,她不孤独吗,她不难过吗,她的战线上却没有你。”我发表了一串像是政治家的宣言。
赫塔眼神变得复杂,没关系,我想要的只不过是让她之后不那么痛快的拒绝我的一切请求,我总有不好的预感。
————
“怎么了,客人,是什么让您对我来了兴致。”弗兰妮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
“不要说奇奇怪怪的话,我问你,”我扶了扶额,“你想要干什么?”
“?”她表示疑惑。
“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做了什么吗?”
“……”我无话可说了,她有着自己的想法,并且似乎不愿意带上别人。
“你看这个新闻,”弗兰尼换上了人畜无害的表情,“他们准备在一周之后进行一次大型集会呢。”
“不是说一个月一次吗?”我顺着她所指的方向,逐字逐句的向下看。
“不是那个烧人的仪式了,是他们找到了画家要干什么的。”上面附了一张小疯子的照片,我一愣神,在这个世界中,画家会算作他们的上帝吗?
“你认识她吗?”
“不,不认识。”我矢口否认。
“哦,我那天要去参加集会,你也一起吗?”弗兰妮问我说。
“不,不用了,”我还是拒绝了,“有一个请求,我想要,回一下疯人院监狱。”
“怎么,你想再回去坐牢吗?”弗兰妮的爱好是调侃别人,“好了好了,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我知道你是要同哪个狱友叙叙旧情呢。”她放下跷着二郎腿的脚。
“你看,我又要使用特权了,那些宗教阶级肯定对我的恨意又增加了。”
“你在意多的那一点吗?反正他们也不在意多的那一点。”我抱胸作沉思状。
“好好好,你说的对。”弗兰妮笑着说。
——
许是狱警见过的人太多,看我竟无半分面熟,倒是看弗兰妮有十三分的不耐烦,她靠在门边向里面扬扬下巴,“去吧,我就不打扰了。”
监狱的犯人变得很狂躁,脸抵着的牢门,手尽力向外伸,嘴里不知在嘟囔着什么,和普通的囚徒没有什么区别。
为什么要向我伸出手,我没有能给予他们的东西,我也不是神明,于水火中我也同在,无法拯救任何人。
我连托举起别人的力气都没有,这是一条救世的道路吗?这路上却洒满了鲜血。
“小疯子。”她正坐在地上,看着手里的花,听到我的声音,小疯子有些惊喜,狱卒将牢门打开后,她蹦跳着跑过来。
先把手里的花插到我的头发上,然后给了我一个大大的熊抱。
(十)
“好了好了,快把我放下吧。”
“我以为你偷偷跑走了,不要我了呢,我在那儿荡了好久的秋千。久到大家都在找我,还被狱警教训了一顿,可是我没有乱跑,我一直在那坐着,在等你回来。”小疯子很单纯的微笑着,我心虚地打着哈哈。
“我那是被伯爵夫人领走了,这不是回来看你了吗?”鬼知道我来这是为了报纸上的事
“哇,你也认识伯爵夫人吗?她可厉害了,她跟我说过几天会有好玩的事情发生……”她说着说着捂上了嘴巴。
“怎么了?”我偏着头看她。
“夫人不让我跟别人说。”小疯子垂下了头。
“我对那也不感兴趣,”我抱臂说,“因为我在报纸上看到你了,所以就想来找你聊聊天。”这是低级的骗术。
“哦,真的上报纸了,我以为是骗我呢。”小疯子的性格有点极端,无所谓装不装的,这个样子,让我很难办呀。
“你告诉他们,你是画家了吗?”
“对啊,他们可高兴了。”
“没有说什么吗?”
“没有啊,”她走到床边坐下,丧气地说,“小卡伽是不是不是专门来探望我的?你的目的不在我,对不对?”我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要离开这个监狱了,卡伽不为我感到高兴吗?”小疯子的眼眸垂着,感觉要谈崩了。
“离开监狱去哪呢?回到你原来的地方吗?”
“我没有原来的地方,夫人说可以住的她家里。”监牢里没有窗户,“如果他们不愿收留我也没关系,我还有广阔的天地,这个社会容不下我的。”
我的良心为我的自私而感到愧疚起来了。
人是群居动物,而我总是离群索居,对于人们的不了解是多么理所应当啊。
我知道社会总是不乐于待见特立独行的人,因为在讨论问题时往往莫衷一是,位高权重者却没有耐心了。
他们说需要效率,不能有不同的声音,是命令就要执行,这是他们的命令。对决之后就可以考核了,变成所谓效率者成员之一了。
当权者最不喜欢的就是分权制衡了,因为决策没办法快速的实施,因为效率低下;拉曼塔作为一个宗教横行的地方,当然要讲究效率了。
听话些,更听话些,这样就和机器人没什么两样了,差别只是在于相比之下,面对机械造物活生生的人来说,还是和自己同种族的话,更容易信服。
有些烦人了,那些宗教团体口上说着的平等又是些什么?是权力的反面,我只是在废话。
我走近她,蹲下身子,这样我可以仰视她,“你想要扎双马尾没有问题,你想如何对待自己都行,之前和现在,是我的不对,我们都是自私的,我所要求的你,当然可以不听,那些人所说的也可以不去听从,去做你认为正确的事。”
也不去强迫任何人,从旧日的规矩中挣脱吧,流光在逝,规则也应与时俱进。
小疯子变得明亮起来了,从指尖相对变成了十指相扣,她高兴地晃了晃手。
“问完了?”弗兰妮穿的是黑色的长裙,看起来比身边的守卫更有气质。
“我没办法给你撑伞。”
“反正也没有太阳,不是吗?”顺着她的话,我看了看天空,今天的是蓝色呢,和普通的天空一样。
“我想自己走走,夫人先自己回去吧。”越正常的就越不正常。
“你一个人走?”
“咋了?”
“怎么,你难道不怕触犯什么条法,被再抓起来?”
“……”
“我陪你转转吧,”弗兰妮笑着说,“你给我撑伞。”
那只是玩笑话,我才不给她撑伞。
“去哪儿?”弗兰妮问我。
这里的空气太沉闷了,到处都是颜料。
“有海吗?去海边吧。”大海,我认为它很冷酷。
“我也没来过海边呢。”这里没有沙滩,有修的像是河堤一样斜坡,或者是海堤,海边有风的,海风咸咸的。
弗兰妮坐在斜坡上,屈着一条腿,“你坐吗?”
“不了,不干净。”我站在她的右后方,闭着眼,抱臂站着,风将头发吹起,摩挲着脸。
我与她的相处总是沉默,我们没有共同的话题,在彼此身上也没有什么目的,就如此安静的站着吧。
“咔哒”
“不要抽烟。”
“怎么担心我的身体?”白色的烟纸上染着了红色的唇印。
“不是,你一抽烟,风就会把烟雾吹到我的脸上,”我叹了一口气,“还有就是,抽烟对身体不好。”
“行,”她把打火机丢给我,“保管好它。”
她的只叼着个烟,在那里微眯着眼吹风了。
又回到了方才站立的姿态,像如此,海风也挺有趣,不知弗兰妮在想什么。
“我想从这跳下去,荒谬吗?”她问我说。
“你想结束的只是痛苦,而不是生命。”
“祂已经融入到我的生命里了,或者是痛苦和生命过于相似了,无论如何,我分不清。”
“加油吧。”
弗兰妮突然大笑起来,在风中笑了好久。
我们静静地吹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