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未央宫漪兰殿前,班华头戴绒帽、身披狐裘大氅伫立夜风之中,定定瞻望远处黑咕隆冬的楼阁暗影。
天子金口向她许诺,日落之时阿弟便能进宫来,而此刻正是每晚兵卫巡防路过漪兰殿的时分。
幽冥中,整齐的脚步声逼近。八名披甲武士排成两列,踏着碎步沿宫墙脚下经过。头顶灯豆映照下,她目光一闪,屏息静待那一刻的来临。
班稚亮晶晶的黑眸出现在她面前:“臣恭请班婕妤安。”
班华哽咽不能言语,紧紧攥着帕子,上下打量熟悉又陌生的亲人。阿弟长高了,她入宫那年,班稚比她还矮半头,如今她却要抬头仰视,才能与他目光相接。
另外七名兵卫手按佩刀在十几步外肃立,班稚口中呵出白雾,红着眼激动道:“阿姐,我来了!”
班华忍泪重重点头,半晌终于说出话来:“家中可好?爹爹、阿娘……”
“都好,都好。阿兄各自又添了丁,府里热闹极了;爹成天念叨你,你去的信,他一日读三遍不止;自你封了婕妤,娘已做了不知几身衣裳,说他日有幸进宫觐见,不能叫人看轻了咱家。”
班华抹泪失笑,想想又问道:“此番调你入宫,可有人起疑?”
班稚警惕地回头瞄了一眼,压低声道:“阿姐放心,王大夫安排,稳妥着哩。”
不知为何,班华心头闪过一丝异样,一时却想不明白究竟哪里不大对劲。
班稚不能久留,回头与她对望许久,才恋恋不舍地归队远去。
目送两行矫健的身影渐行渐远,班华长长呼出一口热气,向身旁老婢吩咐道:“回吧。”老婢却提醒她,椒房殿一早传来皇后口谕,邀她今夜陪伴凤驾。
时辰不早,班华赶忙回殿中漱洗了,更衣去往椒房殿。与许皇后倾谈半宿后,两人手拉手一同歇了。次日一早,便有阉人在门外禀报,天子传召班婕妤。
“又有事使唤我呢。”班华向许皇后摇头苦笑,“恕妾不能伺候皇后用早饭了。”
皇后拉住她手眨眼坏笑道:“班姐姐,你逮空进去瞧瞧他,看捅的是哪一侧?”
班华咬唇在她粉嘟嘟的脸蛋上轻拧一把,低声道:“怎的?你那木头小儿也得依样儿挨一刀不成?”
皇后嘻嘻笑着,挥手让她去了。
未央殿内堆着六个红漆木箱,班华一见这架势,便知又是这费眼睛的活儿。
天子打着哈欠走出来,大手一挥道:“喏,昨儿还剩这么多!午前又有今日的送来。子骏不懂变通,你替他理理吧。受累了。”言罢踢着方步转回寝殿补觉去了。
班华只得在几案前就坐,拆开一卷卷奏疏,分门别类、选出不得不处置的那些。
眼前这份劾奏,乃廷尉所报淳于长一案之进展。淳于长事发后,曾与他骈居的阳阿公主也受到牵连,被软禁于郊外府中待查。
近日,有廷尉史在其府中抄出数个头插铁钉、腰腹穿针的人偶,这阳阿公主竟以木工厌胜之术诅咒天子与太后!
奏中描述,此种巫术以桃木雕刻人偶,将被诅咒之人的衣服烧化成灰后涂抹其上,每日以针刺、铁钉在人偶要害处施法,便可使人无疾而痛、乃至暴毙身亡。
本朝孝武皇帝时曾有巫蛊之祸,此后历代天家无不以此为诫。如今先帝之女竟以此术谋害天子,实乃冒天下之大不韪。
班华震惊义愤之余,心头忽然闪过一道霹雳。
木工厌胜,人偶,衣物……许皇后摆弄华服人偶的天真笑眼赫然浮现在她眼前。
“你逮空进去瞧瞧他,看捅的是哪一侧?”
皇后为何想知道王莽被捅的是哪一侧?是在验证她的厌胜之术起效与否、下针是否精准?班华浑身粟栗暴起,背后直冒凉气。
“婕妤,早饭到了。”阉人一声轻细的呼唤,吓得她浑身一抖,手中竹简落地。她慌手慌脚整理案上简牍,勉力说服自己镇定下来。
皇后是个童心未泯的稚朴姑娘,班华实在无法视她为沉迷巫术的恶毒宫妇。或许只是巧合,抑或有居心叵测的他人,利用皇后所造人偶作祟?无凭无据,班华告诫自己千万谨慎、不可妄下结论。皇后那边,须得虚与委蛇、留心观察才是。
为从皇后口中套出话来,眼下她不得不弄清一件事:王莽到底伤在哪一侧?
屏风内,天子跪在龙榻上,手臂伸进王莽腰背底下,小心翼翼地将他上半身扶起。
“不疼吧?能坐得住吗?”天子不放心,勾头紧盯着王莽,生怕他露出吃疼的表情。
王莽面不改色,偷偷调匀呼吸,故作轻松道:“不疼,多谢陛下。”
天子笑道:“成天躺着可不难受?僻鼓都压扁了,不翘了。”
王莽始终不善应对天子的玩笑,闻言便垂眼面露尴尬。
天子动作夸张地探头看一眼他身后,急忙哄道:“朕瞧瞧?嗯,还翘着呢!”
“陛下……亦很翘。”王莽绞尽脑汁,勉力与天子应和,却只能想出这一句不恭不敬的废话。
天子却不知想歪了什么,忽然脸红耳热,将脑袋埋在王莽肩头,哧哧笑了。
这时屏风外班婕妤轻柔的话音响起:“君上可起了?恕妾愚钝,有奏需请君上过目。”
刘傲应了声“起了”,班婕妤竟不宣而进,径直走了过来。
王莽一时有些错愕,见自己只着中衣,急忙拉过袍服,咬牙往自个儿身上披。
“王大夫醒了?”班婕妤款款行礼,欣然道,“得皇天庇佑、天子福荫,王大夫痊愈指日可待。”
“多谢婕妤美言。”王莽客气回应,却被她明显意在窥探的目光弄得颇不自在。
刘傲毫无察觉,接过班华递来的竹简问道:“何事?你说来朕听听。”
“临淮郡守参丞相匡衡专地盗土,言匡相利用郡图不详之处,私自扩大自己封地周围边界,盗占耕土多达四万余亩。”
刘傲笑道:“你看你看,朕就知道!成天参这个、参那个,到头来,他自己也经不起查吧!”
班华心道,既然舆图不尽不详,边界自然不甚分明,又如何谈得上“盗土”?只怕是有人揣摩出天子贬抑匡相之意,便闻风而动,罗织罪名投其所好罢了。
可她身为后宫嫔妾,代上阅本已实属僭越,又如何能忤逆圣意、干涉此等人事要务?她只得保持缄默,静待天子示下。
却听王莽道:“陛下英明。匡相博古通今、直言敢谏,曾贵为帝师,乃先帝托孤之重臣;此前他屡次弹劾臣不成,若此时获罪被贬,世人该如何非议?”
“那你说如何处置?”天子问王莽。
“依臣愚见,不如当朝请教匡相本人,‘盗扩封土该当何罪?’匡相为人清正、能政善治,必有高见。”
王莽说着,瞠目逼退班婕妤向他腰腹间投来的窥探目光,吓得佳人花容失色,仓皇而出。
午时将近,班华借口与外臣避嫌,赶在郎中署送奏箱来之前告退。不料一出得殿门,却正与刘歆当头碰上。
班华匆匆行礼后掩袖要走,竟被刘歆叫住:“班婕妤请留步。臣有事请教。”
这呆子有何话说?班华驻足,听刘歆将周宝行刺王莽一案的始末详述一遍。不等刘歆问出,班华亦想到那个无比昭彰的疑点:周宝既冒险行刺,为何却不下死手、竟留下活口?
“军医为师兄医治时,臣亦在场。”刘歆补道,“刀尖刺入不足一寸,虽大量失血,却并未伤及脏腑,性命无虞。周宝使惯了兵刃,下手怎会如此轻浅?臣百思不得其解。”
班婕妤转身望向正午阳光下鎏金耀彩的未央殿,幽幽回道:“要么行刺之人并非周宝,要么……这所谓的‘刺客’,其实并不存在。”
刘歆倒抽一口冷气:“婕妤这话……你是说……”
许多疑惑与别扭之处,纷乱如废笔墨迹一般的细碎思绪,在这一刻突然串联起来,终于形成一幅清晰的图景。班华心头豁然开朗,扭头反问刘歆道:“敢问刘侍郎,此前王大夫为寡嫂凌氏治丧时,我家兄弟班伯、班彪,可曾前往吊唁?”
刘歆连连点头:“是,婕妤家二位兄长非但前去致哀,更以世交好友身份,代王家迎宾宴客,逗留多日。清风高谊,实令臣感动钦佩。”
“那便是了。”班华闭目深深叹息,沉声结论道,“没有刺客,没有‘南军之变’,近来诸般变故,皆是王大夫以身入局、逼君上狠下心惩治淳于长之苦肉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