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岁呆愣愣地蹲在隔间的角落,看着太后眉头紧蹙急匆匆地踩过她刚刚站着的那块砖,一颗心快从嗓子眼跳了出来。
“吓死人啊……你来这里干嘛!”
身后的人松开了手,唐朝岁后知后觉地回过头,对上赵正则那一张胡子拉碴的憔悴脸庞。
“我、我……”唐朝岁差点嘴巴一瘪哭出来,“小赵,你知道外头出大事儿了吗?”
“我本来今晚就要出去的,收拾东西的时候看见太后和南大人扛着望月来,就知道肯定不会太平。”
赵正则探出头,左右望望,见狱卒都被外头的动静吸引走了,赶忙招呼唐朝岁抓紧时间去救人。
“快快快快,太后那个动静真的要把人给弄——呕!”
他刚踏进那间隔间,就被熏得连话都说不下去。纵然跟在他身后的唐朝岁早有心理准备,仍然蓦然睁大了眼睛。
三个水桶倒在一旁,血水夹杂着污浊的排泄物在地上积起了厚厚一层,近乎裸体的人倒在这些脏污的东西里,狼狈得不成人形。
“不是、他妈的、这是什么——”赵正则哪里见过这阵仗,忍不住骂了句脏。唐朝岁却率先他往里走,不顾脏污把人先翻了过来。
望月的脸上都是泪痕,失去光的眼眸在看清来者的瞬间亮起又黯淡,他挣扎着嚅嗫着嘴唇,吐出不完整的字句。
“走……快走……脏……”
“没事,我们带你走。”唐朝岁搭起他的肩膀,阴暗的月色不经意扫过他的身体,让年轻的女孩儿愣了愣。
“不……”望月挣扎着屈辱地哭了起来,要推她却又怕自己弄脏她,“别看,走……”
唐朝岁认识她……他这么些时日,何曾见过他如此情绪激烈的模样。再怎么装得成熟老道,也不过是十五岁的少年,算起来,比自己还小。
“我来,一起!”赵正则憋着气凑了过来,蹲在望月面前,“你不方便,我背他。”
“不、不要……让我死在这里……”
“留得江山在,不怕没柴烧!振作起来!”赵正则拍拍他的手臂,“听,外面为了救你都打起来了,可不能辜负南大人的一番功夫啊。”
望月哽咽着看他们二人,欲言又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最终还是沉默地趴在了赵正则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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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行花了一些功夫,才边护着姐姐边摆脱了将军府兵。
时至何时他也不清楚,只能尽全力往京中赶,但在此之前他得托江湖朋友将姜舟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于氏最近一直在京畿大范围搜剿,旅店与驿站都戒严,一时让他犯了难。
“阿行,姐姐对不住你……”姜舟用帕子给他擦手臂上的伤,“姐姐中了人的圈套,给你添了大麻烦。”
“我这边横竖能应付,最焦头烂额的应该是南朔。”姜行摇头,“我去京城一趟,看他死没死,也把望月带回来。”
“别说这种晦气话。”姜舟拍了拍他的脸,“我想起一件事,得跟你说——”
她还未开口身旁的草垛就一阵窸窣。姜行以为有追兵来,手按在半出鞘的剑上,探出头的是刚刚与他们一起击退将军府兵的埋伏刺客。
南朔安排的人……多半是于氏那边的,冲着姜舟来的?
姜行的剑就要出鞘,却被一双柔软的手按住。
“你们应当是……南氏的士族子弟吧?”姜舟上前一步,“多年前,家父与我多受你们关照了。”
“那都是我们父亲那一代的事情了,姐姐客气。”为首的是一个总是笑眯眯的年轻人,他向警戒的姜行伸出手,“总听说姜盟主的名号,今日一见,气度非凡。”
“嗯……?嗯嗯??”
姜舟轻轻踢了一脚满头问号的弟弟,“十四年前,我与爹上京时被卷进政变之中,当时是南朔的父亲安排士族亲属帮我们打点通关文书,逃出京城。”
“十四年前的政变……等会儿, ”姜行愣了愣,“南朔的爹救了我爹,合着他对我们家还有恩啊?!”
“所以我不是早就让你对他好点儿了吗。”
“这么重要的事怎么不早点讲啊!”
“你那么喜欢他还差我这一句吗!”姜舟点他的额头,“谁先动心谁吃亏,我不是怕你被他骗吗! ”
“……”姜行发出冷酷的一声哼,心说没用了,你弟早就扭成南朔的形状了。
那群南氏的士族子弟哄笑成一团,只有为首的那个眯眯眼埋头拿炭笔奋笔疾书。
“长公子心有所属,要回绝的姑娘家包括西街三户、东街五户、北街——”
“哥们儿先别写了,”姜行拍了拍他的肩,“我看了一眼,这里你功夫最好,跟我去京城捞人。”
“啊?我?不是吧长公子没说还要加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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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行才不管他的鬼哭狼嚎。
南朔的士族弟子应该笨不到哪里去,也比粗枝大叶的江湖人靠谱些,姜行放心把姜舟交给他们。
被他薅过来帮忙的这人叫南为,跟南朔差不了几岁,但按辈分要管南朔叫叔父,所以大部分时候他都简明扼要地尊称一声长公子,避免双方尴尬。
“其实,长公子还要我交一封信给你。”南为从怀里掏出那封休妻书,姜行差点从马上摔下去,心说南朔你做个人吧。
“姜盟主,求求了,给个薄面收下吧。”南为真的很为难,“你们新婚燕尔夫妻调情就调了,还让我观摩是怎么个玩法呢,太刺激了吧。”
姜行只能收了,收得很崩溃。
他们赶到皇宫的时候天已经隐隐约约要亮不亮。太后坐镇后方,前线的孟非云率兵被常侍众打得节节败退,姜行趁着最后一抹夜色在廷尉狱附近找到了背着望月在翻墙的赵正则,前面傅闻弦还在拼了命吸引张近的注意力。
姜行去给他搭了把手,浓烈刺鼻的气味让他眉头一皱。
“靠,怎么变成这样了?南朔呢?”
“刚刚我用外袍给他稍微擦了擦,应该只是昏过去了,”唐朝岁满头大汗地翻下墙,“南朔开了东门之后就不见了,应该是被太后叫走了。”
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大司马的人找上门,南朔在太后那儿日子不会好过。
姜行脱下外袍盖在望月光裸的背脊上,拦腰抱起他放在马背上。抱起的瞬间他顿了顿,感觉摸到了一些不该存在的东西,他狐疑迟缓地转过头,唐朝岁拍着赵正则的肩膀跳起来。
“你看!我就说!姜行也不知道!”
她声音太大,吓得赵正则一把捂住她的嘴,马背上的望月倒是动了动身子,迷迷瞪瞪撑开眼。
“盟、盟主……”他挣扎着要起身,“南大人呢,我要跟他说对不起……”
“话之后再说,当务之急先走。”姜行拉来南为,“能劳烦你替我将这些朋友、连同我姐一并送出京城,越快越好。”
“盟主客气,本来长公子喊我们来就是要带你们离京的,车马和路线都打点好了,”南为皱眉,“只是长公子人现在……”
“我去寻,这些人你先带走。”姜行看了一眼天色,“天亮之前,我们在城郊汇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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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行将他们送到大开的东门,确认他们安全走远了才折身回去。
宫里战事将歇,傅闻弦和张近也都不在廷尉狱附近。姜行犹豫了片刻,忽然发觉他们刚刚站的地方落下一颗琥珀饧,隔着两三步的距离,又落下一颗。
饧糖指示姜行到了大殿之外。才遭遇突袭的宫中守卫混乱,姜行踩着院墙一跃而上,落到了大殿之上,轻轻揭开一块金瓦。
太后正在殿中勃然大怒,她的私兵折损了一半,另一半全挤在这座殿中,拿矛指着南朔。张近带着傅闻弦警惕地躲在一侧,观察着局势。
“胆子大了啊,南朔。”女人脸上的伤结了个骇人的血痂,随着她夸张的表情丝丝往外渗血,“从突然带着所谓的‘姜舟’入宫的那一刻,你就算计好了和大司马里应外合杀了孤!”
这女人的脑子也只能想到这最浅的一层了,南朔懒得解释。被太后拽起衣领一脚踢在大腿根。
瞬间天旋地转,女人厚重的鞋跟碾在胸口,似乎要把他的骨头踩碎,于是一股血沫从口中呛出。
“去地府见你父母吧!”她抽出身旁侍从的剑。
姜行险些从屋顶上跳下去的刹那,傅闻弦忽然发出刺耳的尖叫声横冲直撞过去,太后吓得手上一松,被他撞到了台阶上。
“这里是大殿!是朕议事的地方!混帐东西!谁容许你在这里杀朕的臣子了?!”
傅闻弦急促地呼吸着,咒骂着,张近一个闪身跟在他身侧,低低地喊了一声陛下。
“傅闻弦!你翻了天了你喊我什么!”太后也跟着尖叫起来。
“张近!召百官,朕要上朝!”傅闻弦不听她的怒骂,拂袖转身,坐上那个宽大坚硬的高位,“朕的臣朕来问责惩治,轮不到你一个深宫妇人指指点点!”
太后或许想说什么,但碍于常侍的剑选择忍气吞声。她重重地踩着地板离开,南朔被张近扶到一边,仅剩高位上那个孤零零的小人儿沉重地呼吸着。
他抬起头,跟屋顶上的姜行对上了视线,毫无血色的脸上扯出了一个宽慰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