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来的早朝上,南朔被罢去丞相之职,流放去余震不止的蜀中徒刑。
朝中喧哗,大臣议论纷纷,要为南朔求情,小皇帝却勃然大怒,还未及散朝就勒令他即刻离京。
南朔知道等不及,一旦散朝,太后便会找机会把他拖到一旁乱棍打死。傅闻弦只能用怒气掩饰他的心慌,迫切地要将他送出京城。
蜀中,他老家就在蜀中,多亏那个榆木脑袋还能记住。
张近伴着傅闻弦长大,明白他的弦外之音。他将南朔送到宫门口的马车上,这座马车是傅闻弦每每偷溜出去玩乘的,现在给了他。
“愿大人快些离京,蜀中地广物博,定适合您大展拳脚。”
“多谢张常侍还愿意称我一声大人,”南朔苦笑,“我能将阿弦托付给你吗?”
“自然,为天子赴汤蹈火,是常侍之责。”
“不是天子,是阿弦。”南朔将身上值钱的饰品尽数褪下,塞给他,“张常侍乃有情有义之士,算我买您保阿弦一条命。”
“呃,大人这是何意……哎呀。”张近有些惶恐地接过那些珍贵的金玉财宝,望着远去的马车,深深地叹了口气。
“擅自珍重,后会无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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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朔回府的时候还静悄悄的,天微亮,洒扫的女孩儿睡眼惺忪哈欠连天,见到他立刻站直了身体,恭敬地喊了一声大人。
南朔摆摆手,说以后不用喊了,收拾了包袱细软,府中值钱的能拿就拿,赶紧跑吧。
他屋门的夹缝中有一张字条,是南为留下的,写明了城郊汇合的地点,又说他已经把长公子嘱咐的人都带了出来。但南朔把它揉了,随手扔在一旁。
家仆惶恐地四散奔走,南朔却从屋子里拿了块布,耐心地把秋千上的积雪都擦了干净,仔仔细细,连夹缝里的都不放过。
落雨落雪的时候,他会命人在秋千上架一把伞,最近忙得忘了叮嘱,他勉强把小纸鹤从积雪中解救出来。纸片都粘在了一起,小心翼翼地才把那纤弱的羽翼展开,突兀的尖叫声忽然在府邸接连响起。
将军府兵席卷了丞相府,马蹄踏碎门扉,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的孟非云像活像个厉鬼,从阴曹地府爬出来向他索命。
“好啊好啊……”他咬着森白的牙阴笑,“你还没逃……”
“望月被姜行他们救走了,你应当知道。”南朔淡漠地看着他,“你不去那边,是怕姜行杀了你?”
“是我要来杀了你——!!”他从马上翻下,那根被姜行刺穿的右臂已经只剩皮肉连接在身体上,左手剑拿不稳,他一剑不痛不痒地刺歪在南朔脚边。
“哈。”南朔不咸不淡地笑了笑,“多稀奇呢,这都第二次了。”
“你、你——你每次都看不起我!”孟非云已经听不进任何字句,他舍了剑,从门边抄起门闩冲着他的头狠狠砸下。
眼前骤然一黑,疼痛反而后一步到来。
“叫你再嘲讽我!叫你再用那种眼神看我!现在是我踩在你的头顶!”
南朔被他踢到墙根里,蜷缩起身体想要咳出血沫,接连的棍棒便铺天盖地地袭来。纯粹是单方面的泄愤,打在他本就单薄脆弱的骨头上。
冰冷的雪渗进里衣,浑身上下冻得发抖,又因为伤口而肿胀发烫。冷热交替,煎熬难耐,南朔心中却仿佛有种解脱的轻松感,好似所有的感官都被疼痛夺去,就不用再思考那惨淡的明天,也不必为了一时的错误辗转反侧地忏悔。
老天给他重活一次的机会毫无意义,他想,上一世埋葬姜行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徒留一具躯壳游荡人世。
再见时,或许偶尔他能感觉自己也跟着鲜活起来,但那只是行尸走肉的回光返照。姜行越对他好,他就越愧疚,那样的热情只会让他戴罪之身的烙印更加滚烫。
他其实爱得快疯了,快死了,但不能说,也不能明示。
曾经的日子已经足够难捱,然而更悲惨的是,对一个被踢出棋局的棋手来说,未来的日子也没有盼头。
也罢……从此世间再无算计,只多一具枯雪冻死骨。
他听见孟非云啐了一口唾骂着离开。雪又重新落下,在混沌的视野里拉成苍茫干枯的白。瘦骨嶙峋的桃枝结不出柔美丰甜的花果,孤寂的秋千十年如一日地苟活。
他用尽全部力气向秋千伸出手,地上拖拽出长长的雪痕,或血痕,只换来一声发锈的铁链不清脆的撞响。
叮——
看似叱咤风云的男人,内心早就被长久的孤寂和痛失所爱的磨难蛀空,强撑起的那副光鲜亮丽的外表也在这片雪中化为虚无。
他垂下他那颗永远高傲的头颅。
他合起疲倦不堪的眼眸,沉沦雪海。
他累了,想久违地、任性地睡一个不会被打扰的懒觉。
银装素裹的大地听见了他的愿望,于是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仿佛绒羽般裹在他孱弱的疼痛的病躯上,温柔,也冰冷。
白色的纸鹤被风吹落在手边,而他却没有力气展开。
他轻轻地吻去纸鹤上的雪,如释重负地笑了笑。
晚安。
希望他的告白能留到冰雪消融的时候,被春天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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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能堵住南朔的棍棒最终堵住了傅闻弦,仅仅在散朝的一炷香后。
张近早料到太后的发难,尽管常侍众人数不敌那些私兵,但武艺超凡,以一敌多不是问题。
他护着傅闻弦且战且退,退至早先南朔打点过的东门边。太后却不紧不慢地拨弄着指甲,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的小动作。
“张常侍,孤劝了你一路,让你放弃这个没用的窝囊废。”她裹了裹厚绒的华贵大氅,“看起来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
“臣奉先皇之命保护天子,搭上这条命也在所不辞。”张近冷静地挡下鱼龙涌来的于氏私兵。
“那若是……这位不是天子呢。”
张近紧了紧眉头,扫了一眼身旁脸色煞白的小皇帝。
“我看陛下从小长到大,他是天子,信口雌黄的话我不会信。”
私兵在太后的示意下停了攻击,她看着惶恐摇头的那个孩子,看着那个坚信不疑的忠臣,嗤笑地扬起下巴。
“退下吧,我跟张常侍单独说些话。”
得令的私兵迟疑了片刻,点头离开。于是等人彻底散尽,太后点着傅闻弦的脑袋命令,“把衣服脱了。”
“不行——不行不行——只有这件事不行——啊!!”
年少的孩子哭得涕泪纵横,却还是被女人不由分说地架了起来,毫不留情地拉下衣襟。胸前紧紧缠着的布巾也在挣扎中微微下滑,露出半片少女初长成的小小胸脯。
“什——”
张近一把推开她,亲眼上前确认。
不可能,先皇留下的的确是皇子,不是公主。更何况宫里就没出生过任何一个公主!
“孤在母家随便找的孩子,男孩子要么大了,要么小了,也就这个小姑娘正好差不多大。”太后轻描淡写地说着,扫了蜷缩成一团的傅闻弦一眼。
“本想着凭什么女人不能治国,但她确实是个废物,烂泥扶不上墙,还想着反抗孤——”
她的话没有说完,一支剑直愣愣地刺穿了额头。死前的最后一刻她仍然惊恐困惑地瞪大眼,不明白自己究竟是错在了哪一步。
“啧,自以为是,你又好上墙了?”
于氏太后的尸体倒在地上的时候,姜行从宫墙上翻了下来,张近下意识地将抽刀对着他,看清他的面容之时又默默地收起了剑。
“你来做什么。”
“本来是救南朔,但我看到你送他离宫了,就顺手替阿月报个仇。”
张近点点头。傅闻弦瑟瑟发抖地裹紧衣裳探出头来,张了张嘴,像是想喊他,却又缩回了脑袋,垂下眼哭成了个泪人。
姜行沉沉地叹了口气。
“来都来了,就再顺手做件事吧。”他指着傅闻弦,“这个孩子,我能带走吗。”
傅闻弦猛地抬起头,像是找到了家的小狗一样紧巴巴地盯着姜行的脸。
这个时候,张近才恍然明白过来南朔临别前的话里有话。
是,他的职责是保护天子,铲除异党,而眼前这个骗子生生骗了他十多年,是该如于氏太后一样彻底铲除。
然而他五味杂陈地看着这个软趴趴的假天子,一手看大的孩子,就算是冒名顶替,也何其无辜。他瞥了一眼地上于氏太后死不瞑目的尸体,决定做些有别于她的事情。
“……走,”他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别再让我看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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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行带着傅闻弦快速地掠过仍在清晨薄日中的京城。
倒霉的小孩儿趴在他怀里,一抽一抽地哭湿了肩膀。他也不知自己该不该救他,分明是上一世害惨了他的罪魁祸首,眼睛一眨,处境却又颠倒了过来。
或许傅闻弦是哪里跟之前不太一样了。他想,能救就救吧,都是可怜人。
“南朔知道你是女孩儿吗?”
“不知道的,知道了他会不要我的。”她小小声地说。
“……他不会的。”姜行拍了拍她颤抖的背脊,“南朔这个人嘴上厉害,心里软。”
“嗯,现在我知道了。”傅闻弦抱紧他的脖颈,“他其实想让所有人都开心,但只有他自己不开心。”
姜行心中猛地一颤,望着脚下蜿蜒的路,想选一条路过丞相府的。
南朔离宫了,应该能安全去城郊与南为他们汇合,他只是顺便路过看一眼。姜行这么想着,心中的躁郁不安却无处安放,他拍了拍傅闻弦的脑袋。
“阿弦,南朔给我写了封信,我一直没时间看,你能不能念给我听。”
傅闻弦从他胸前摸出那封休妻书展开,“啊,好短啊,只有三行。”
像是应了内心的焦躁,人群匆忙在小巷中奔走着与他擦身而过,微微灼烫的空气中留下几句惊惶的议论。
“丞相府走火了……?”
“什么?哪个丞相?那个南丞相?”
“大丰还能有哪个丞相!听说今早被罢官了……”
姜行拧起眉,清晨薄雾已经遮不住愈加浓重的黑烟,迫使他加紧脚步。
“啊。”傅闻弦握着信的手指抠紧了,“还、还念吗……”
“念。”
少女吸了一口气,趴在他的耳边一字一句地念。
「 凛冬十年,千秋一载。
痴之若狂,恨之若伤。
我念将行,折春思春。
——致我永远深爱着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