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父亲死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很难入眠,生怕看见父亲责骂他位居丞相却无所作为。
姜行死在他怀里的时候,他开始无可抑制地联想到父亲咽气的瞬间。那十年间他只能安慰自己,父亲看到如此盛世天下理应会欣慰,牺牲或许无辜,却不可避免,尽管这所谓必要的牺牲快把他折磨疯了。
重来一切对他来说堪称炼狱,所爱与大义之间满是荆棘崎岖,他艰难地摸索出一条勉强可行的路,堵上自己的全部,换来的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姜行,”他自嘲地笑,“我总骂阿弦是废物,但事实上,父亲之前总是这么骂我。”
“代价太过沉重,我失去了所有的信心,姜行,我就是废物……”他喃喃,“我已经三十了,不再年轻,不再健康,失去了眼睛,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
“姜行……”他仰起头,“你睡了吗?”
回答他的是一个落在眉心的吻。
吻缓缓向下,细细地摩挲过他的眼角眉梢、脸颊,最终停在了唇角。
“日夜不会因为失去你而停止旋转,世间亦是如此。”他说,“你只是跨不去你自己这一关。”
“或许是吧……”南朔疲惫地阖起眼,“我无法面对父亲,我已经修不好那个秋千了,它再也飞不起来。”
“我教你。”
“不行,我手很笨的。”
“我手把手教你,然后再在上面放满纸鹤,见到你都会嘎嘎叫早上好。”
南朔对他天马行空的玩笑微微一哂,意料之外的,沉重的心情竟得到了些许慰藉。
“睡吧。”姜行轻轻地拍他的后背。
南朔轻轻吐出一口气,朝思暮想的温度环绕而生的安宁让他很快感到困倦。在思绪坠入无尽深渊之前,他犹记得自己喃喃的话语。
“你不该喜欢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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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食通清明,休沐四日,宜祭祖,宜踏青。
巴蜀入春,漫山遍野的竹树向阳而生,煦日平等地抚慰着这一片饱经创伤的疮痍土地,于是丛丛野花从地裂的缝隙中冒头,姹紫嫣红地装点着贫瘠的村寨。
姜行整理公务的时候,南朔就躺在院里的躺椅上半眯着眼睛晒太阳——换到半年前,打死姜行都想不到有一天他们做的事竟然完全颠倒。
“……姜行。”
树下的姜行抬起头,看到躺椅上的人向他侧卧过来,即便这对盲者毫无意义,但他却坚持用那双看不见的眼睛直视着他。
“你到底跟秦佩做了什么交易?”他蹙着眉,“盐?商行?还是说……”
他们彼此都对秦佩炸裂天穹的提议心知肚明。他抿了抿唇没说下去,姜行眯起眼睛,支着下巴望他,语气中都是不自觉的揶揄笑意。
“还是说?”
南朔大概很想翻他一个白眼,又嘎吱嘎吱地在躺椅上转了回去,“不说算了。”
风扬起一地细碎的疏影,花了姜行笔下公文的纸。他轻轻搁下笔,将镇纸压在那没完没了的厚厚文书上。
“生气了?”
“生气了。”
“你跟女公子可是总角之交,这醋都吃。”
“……只要你想,你总能很快跟人交好。小唐是这样,秦佩也是这样。”南朔幽幽叹了口气,“我这尊小庙,是装不下你这座大佛咯。”
姜行已经习惯了他阴阳怪气的弯弯绕绕,他有些可悲地叹息,对于别扭如麻花的南朔来说,只要不是无动于衷就已经能算胜利。
约莫是听到了他的叹息,南朔讪讪地摸了摸鼻子,从躺椅上坐了起来。
姜行看他嘴唇开了又合,合了又开,七上八下地毛肚都能涮得跟他耳朵那么红了,他还是没能成功地吐出一个字。
“别勉强了。”姜行戳了戳他的脸颊,“跟我出一趟门。”
“……不想动。”
“给你两个选择,”姜行继续戳他,“一是跟我出门,二是我现在把你扒光按榻上进行如何直率言语的系列操练。”
“是操还是练。”
“有区别吗。”
“……”南朔坚持倔强地讨价还价,“我没有拐。”
姜行把自己的手塞进他手里,“现在你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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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晒干的草坡上飘散着清淡的植被气味,混杂着些许泥土的湿泞与野花的淡香,春风拂起蒲公英的种子,轻飘飘地坠向川流蜿蜒的山峦深处。
姜行伸了个懒腰躺在草坪上,南朔在他身侧坐下,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
“所以这跟呆在家里有什么区别?”他顿了顿,侧过头,“你不会要在这里操练吧。”
姜行哑然了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怎么想到那里去的。”
“……”南朔静止了片刻,“话本子看多了,怪小唐。”
“所以你其实能接受那些方式?”姜行板着手指头数,“口口,腿口,乳口,颜口,控制口口——”
南朔带着一股你再敢数下去我就把你杀了然后殉情的架势扑了上去,像只张牙舞抓尾巴呲毛的猫咪,姜行笑眯眯地接了个满怀,轻轻地咬了咬他那就没淡下去过的血红耳垂。
猫咪的炸毛被捋平了,竖起来的耳朵也软塌塌地趴了下去。南朔抱着他的腰蹭了蹭,懒洋洋地一点点滑了下去,就这么枕在他腿上迷迷糊糊地犯困。
“你在干什么?”
忽然听到头顶上方传来窸窣的声音,他胡乱地伸手去摸,被姜行在半空捉住了。
“别乱摸啊,你真想操练吗。”
南朔讪讪地咳了咳,捉住他的手上沾了草屑与花香,被晨露染得微微潮湿。
“闲着,编个花环。”姜行带着他的手伸向身旁的野花丛,“替我挑点儿花。”
“我?”南朔愣了愣,“我怎么知道哪支花好看?”
“你怎么不知道呢。”姜行却坚持,“你只是能看见跟我们不一样的颜色而已。”
南朔怔忪。
一片漆黑的视野里好似被一句话点起了一盏灯火,率先光临的是一阵清风,随即花草飘香蜂拥而至,啁啾鸟雀在头顶落下细碎的啼鸣,飞向三月艳阳的澄空。
风是青草的颜色,云是旭日与皓月交叠晕染的浅墨,埋藏着鲜血的土壤染红了夹缝向阳而生的花果,流下咸涩的绿色泪水。
轻触着那些花瓣的同时,他好像当真看见了与往日不一样的色彩。或鲜艳或灰沉,却是如此真切地存在于虚无的视野之中,久违地呼号着令人羡艳的生命力。
“……好了。”
轻盈的花环落在头顶的时候,南朔眨了眨眼才回过神。
“给我的?”他摸了摸,失笑,“姜行,我过了年都三十了。”
“那又怎么样,你过了年八十我都给你编。”姜行理直气壮,“多好看啊。”
“我挑的花好看吗?”
“不,”姜行笑着牵起他的手,“是你好看。”
南朔讪讪地挠了挠发烫的脸颊。他向来不习惯这种过于直白的叙述,毕竟在过去的数十年之中,他很少从严厉的父母口中听到直抒胸臆的称赞,自然也不习惯于将其述之于口。
“我……”
他咽了咽唾沫,他欠姜行一句直截了当的回应欠了太久。可当开口的时候却不禁犹豫起来。
“都说了,别勉强自己。”姜行再道,“我没有在乞讨。”
“……抱歉。”南朔失笑。
爱是蜜糖,亦为枷锁。
携手共度余生并非话本子里纸上谈兵的空想,叔父的话犹在耳侧,姜行仍年轻,本该仗剑豪情走天涯,对月饮樽酒。而南朔生为南氏长公子,活着一天便重任在肩,躲闲躲得了一时,怕是只有死了扬骨灰才能飞得远。
支离破碎的自己,真的应该将姜行困在身边的一亩三分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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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最后那不了了之的对话,二人之间的气氛变得有些沉闷起来。
姜行牵着南朔走在回家的路上,一言不发。长长的乡道沿着山峦起起伏伏,隔着一片田垄的那头,姜舟的塾放了课,孩童们叽叽喳喳地在田埂间追逐嬉闹。
“你姐姐身体还好吗?”南朔问。
“……嗯,”姜行说,“她喜欢孩子,这里比萍谷更适合她。”
他们平淡地闲扯着,走得很慢,孩童们打闹着从他们身边跑过。有个从京中来的小笨蛋扑通一声摔在了身侧,姜行无奈地伸手扶,她却拍拍手呲溜一下自己站了起来。
“哥哥嫂嫂。”傅闻弦歪着头看他们,“你们和好了?”
“咳咳。”南朔想抽回交握的手,被姜行死死按住了。
“阿弦……阿弦没事吧?”有个与傅闻弦相熟的小姑娘从后面追了上来,“啊,姜哥哥好。”
她礼貌地向姜行问好,又将白日跟姜舟一块儿捏的青白团子分给了他一个。
“谢啦。”姜行拍了拍小姑娘的脑袋,发现裹着青白团子的布巾上绣着栩栩如生的白兔,“翠翠,这是你绣的么,真好看。”
“……嗯!姜姐姐和你们都帮了我很多!”
“厉害啊姜行,”南朔在旁边酸溜溜地嘀咕,“才来几天啊就收到小姑娘的绣品啦。”
小县城平时没什么外人,他出了声儿小姑娘才意识到这是个没见过的生面孔,尖叫一声下意识捂住脸转过身去。
火伤的瘢痕如同青苔一样爬满了女孩儿的脸颊与手臂,扭曲难堪的面容时常会吓到外乡人,于是她习惯性地掩藏起自己的容貌。
“没关系的。”傅闻弦大剌剌地安慰她,“哥哥瞎了,看不见的。”
这孩子真会安慰人呐。南朔欣慰地想着,就是有点不顾哥哥死活了。
姜行贴着南朔的耳朵跟他解释翠翠的情况,翠翠有些惶恐地放下手小心翼翼地打量他。南朔感觉有人拽了拽他的袖口,怯生生的声音靠近了些。
“你好,我叫翠翠,”她轻声说,“你头上的花环,颜色很好看。”
南朔愣住了。
姜行得意地挑眉,“我说的吧,你挑的颜色都很好看。”
“……是吗。”
南朔将花环摘了下来,浅浅地弯起唇角,“姜行,我想把花环送给翠翠。”
姜行在翠翠受宠若惊的惊呼声中将花环放在了她的脑袋上,傅闻弦拍着手在旁边傻乐说好看好看。小姑娘抿了抿唇,一双小鹿般的眼睛在两人中间转了转。
“姜哥哥,你喜欢他呀。”翠翠笑着眯起眼睛,“是一见钟情吗。”
“人小鬼大。”姜行瞪了她一眼,“你不知道他原来多讨嫌,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刀都架他脖子上了。”
南朔忍不住噗地笑出声。
两个人相处久了,他几乎都快要忘记初遇时一身傲骨横眉冷对的那个少年,仗着剑与一身血性孤身刺入丞相府。说来也好笑,被刀刃横上脖颈之时,他竟一星半点都没听进对方言之凿凿的威胁,鲜艳赤诚的少年攫住了他所有的注意力。
京中多虚情假意,昂贵的脂粉与华服之下尽是撕咬逐利的野兽,虚与委蛇的追捧与称赞不过昨日昙花,谈笑之间便成荒野曝尸,白骨一具。真情贵如金,哪怕当时姜行对他只是赤裸裸的厌恶。
哎,南朔在心中叹息,狡辩那么多,其实一见钟情的是他。
翠翠和傅闻弦被姜行赶跑了,两个人再次牵起手走在田间泥土芬芳的小路上。他感觉姜行的心情明显好了很多,连步子都轻快起来。
“姜行,”他听见自己轻又小心的呼吸声,“你喜欢哪种?”
姜行茫然地看他,“什么?”
“……之前你数的话本子里的那些,”他缓缓地吞了吞唾沫,“你喜欢哪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