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绕过倒下的屏风,蔺青阳提议,先从客人最后坐着的位置寻找线索,霈歌自然首肯。路过靴边那块屏风时,蔺青阳蹲下身拍了拍莲花图上沾的灰,顺手把它扶了起来。
“公子喜欢莲?”霈歌看他动作,好奇一问。
“家中人爱花,”蔺青阳不在意地笑笑,“爱屋及乌。”
霈歌微怔,目光转开:“就是这里。”
他指了指身前的红布圆桌,解释道:“我奏琴,贵客便一直坐在此处,未曾走动。没过多久,凶徒就冲了进来。”
圆桌离屏风不远,上有各色珍馐,其中一个位置摆着饭碗,里头的白米粒剩着大半。蔺青阳走近仔细查看,脑海中模拟出当时的场景:用餐者听着小曲,左手捏着酒杯摇晃,时不时啜饮一口,右手握筷挟菜,或许是谨慎,又或许是为人挑剔,每盘菜肴只尝个味儿就不再动。
忽然,这人受到什么惊吓,为了保命,他仓皇地丢下酒杯,连筷子也掉了一只。
对他而言,这一定是极凶险的场面。蔺青阳单指勾起桌沿的酒杯,抬靴踩了踩地毯,软而潮湿,估计大半杯酒,全洒出来了吧?
平心而论,若换自己被人袭击,倒也不至于这么狼狈,几乎算是落荒而逃了。
想到楼下那堆死去的护卫,蔺青阳面露思索之色——难道这个“客人”和老萧一样,没什么战斗能力?
“依你最后的印象,他们可能往什么地方移动?”他细致地打量屋内,想象被追逐的那个人是自己。
突破房门的那一刻,蔺青阳就以突围假想过,整个房间并不大,外间与内间只由一道珍珠帘简单隔开,一入门内,便能看见红布圆桌与屏风;他当时脑筋急转,果断决定先处理了屏风后的光源,再直奔内间,趁着混乱杀出去。
外间未有窗,那就只能是在内间就寝的地方。
霈歌努力回忆,不确定地说:“我只记得,外面的响动瞬间就不见了,但公子这么一说……好似中间,他们打斗的声音有远过一小会儿。”
蔺青阳背对他作深沉状,在霈歌看不见的另一面龇牙咧嘴:果然是他在二楼耽误太久,叫他们从内间窗户跑了!
他清了清嗓子,道貌岸然地点头:“嗯,照这么说,他们先移动到了内间。”然后这么会儿功夫,已经跑得人都没影了。
蔺青阳心里满是懊恼,面上却不显,面对外人,他总是揣着十万斤的脸皮包袱。他点了点轻轻晃悠的珠帘,甚至有闲心表达一点无精打采的礼貌:“能进内间看看吗?”
霈歌礼貌地笑了笑:“请便。”
二人相继掀帘,垂落的珍珠碰撞着发出脆响。蔺青阳一眼就瞧见了大敞的窗台,迎面灌来的风又寒又猛,吹得他整颗心拔凉拔凉,虽早有预料,到底免不了一番沮丧。
这么明显的空当,傻子也知道从这儿跑了。
“奇怪,他们怎会进了内间莫名消失的?”
蔺青阳疑惑他怎么会冒出这种问题:“这不是能翻窗么,区区二楼的高度,没武功的普通人跳下去也不会受重伤。”
霈歌款款上前,肩侧飞羽在窗边上下飘动,他拢了拢半面窗户,被风鼓起的雪白衣袖安稳下来。
他回过头,含情目静谧,注视着方才还用剑威胁过自己的少年。
“下面是夜市,公子。”
蔺青阳蹙眉,三步并作两步冲至窗边,在霈歌适时让开的位置往下一看。
果真是夜市,在南湘府代表着通宵达旦的地方,一片灯火通明,人头攒动,他只往人群中瞧过几眼,便看见了衙署维护夜市秩序的小吏。
这两拨见不得光的人,会堂而皇之,在南湘府最热闹、护卫也最森严的夜市从天而降?
“这是你的房间,没错吧?”蔺青阳霍然扭头,急促地问。
霈歌不解:“确是,但我来长乐坊的时间不久。怎么了?”
蔺青阳没有理会,现在深刻体悟到“兵贵神速”的他如同蹦跳在热锅上的蚂蚁,心急如焚地在内间寻找任何一丝蛛丝马迹,沐浴区、梳妆台、衣柜……
找到了!
床柱边留下的一点鲜红太不起眼,不过好在,他最终还是发觉了它。蔺青阳捻着指尖上新鲜的血渍,那些沮丧早已抛至天外,取而代之的只有满腔斗志——现在的他,可还没到认输的时候!
“从你住进这间房开始,床一直在这,从没挪过地方?”蔺青阳拍着手上的灰起身,眼睛一寸一寸扫视着床上叠放整齐的被面。
霈歌默默挪了过来,表示肯定。
“哈。”蔺青阳畅快一笑,四处摸索的手更卖力了。
霈歌眼看他把自己的枕头推到一边,自制的香料枕头太轻,无声无息就滚到了地板上,又看着他用沾了血与灰尘的手摸上摸下,把自己垒得方方正正的薄被挤得乱七八糟:“你在……摸索机关?”
蔺青阳全神贯注,完全没听清他在说什么。
于是霈歌又眼睁睁看着少年把床帐扯成一团,试图把床柱拔下来启动机关。
他平心静气地看着,终于忍无可忍:“有没有一种可能,我每日都睡在这张床上?”
蔺青阳心不在焉:“嗯嗯,明月客栈知道不?上那儿报‘萧霁’的名字,立刻双倍赔偿,你安心。”
霈歌微笑:“我是说,会不会那个机关,安在床下呢?”
要在床上,他每日睡着不是随时启动?
蔺青阳:……
他尴尬一笑:“抱歉,我不太精于此道。”
霈歌维系着精致的笑容,没有表露一丝讽意,他率先蹲下身察看床底,不去看少年窘迫的神情。
蔺青阳收拾收拾心情,也加入进来,两人你一边我一边,合力摸索着每一道花纹。
“待会找到机关,你留在这里。”他敲敲面前带着镂空的花,回音沉闷,“不对,二楼还是不安全。还是下楼吧,我上来约莫有半炷香,特卫应该已经到了。”师父的特卫武功高强,像霈歌这种弱不禁风的,还是别呆在这比较安全。
比起蔺青阳四处乱敲,霈歌的摸索显得精准很多,他沿着每道纹路的边缘一点点碾过,偶尔停下,附上掌心细细感受。对蔺青阳的话,他好似默认了。
“这里的纹路接不上,你看。”
蔺青阳精神一振,凑首过来,听他隐隐带着教导的语气说:“这一处,这一处,还有这一处……看,只要用指头描过就会发现异样,这时再贴手上去感受一下有无异物感——”
他说着手心就盖了上去,蔺青阳某种敏锐的直觉一闪,惊呼:“你等——”
话音未落,那只莹白如玉的手就摁了上去。
轰隆——不知埋在何处的齿轮迅速转动。
蔺青阳想出言提醒,但声音没有霈歌的手快,他想把人推到一边,可他的反应又比机关慢了一步。失去先机只有零次与无数次……身体飞速下落的一瞬间,他用麻烦的现实领悟到了这一点。
他只踌躇了一小会儿,身边与他一起被机关甩下来的人已经掉得更快,白衣飘飘,羽衣舒展,飞得潇洒,落得从容,像极了优雅的鸟儿。
可惜,这鸟是奔死里飞的。
看着轻飘飘的人怎么能这么重啊!!
蔺青阳崩溃地想,光目前落下的距离,等人径直落地都要没个全尸了,更别提现在还没踩着地。
人命关天人命关天人命关天……他口中念念有词,做足了心理建设,一咬牙朝身边墙壁一蹬,加快了自己下落的速度。
霈歌仰天而落,任由轻飘飘的身躯被黑暗裹挟吞噬,他眼睛一眨不眨地望向穹顶,长发肆意飞舞,将他眼中黑暗切割得支离破碎,天穹无光,坠落之地亦是一片灰暗。
怎么不算殊途同归?他慢慢地想。
他向着自己真挚认同的归宿飞去,却被一双手接住了。
那双手透过衣裳传来灼烫的温暖,它充满力道,足以把他整个人圈在怀里,在黑暗里翻个筋斗。
就是不知为何,自己的腰侧莫名潮了一块,霈歌皱眉,他生性爱洁,为此浑身上下都很不舒坦。
蔺青阳悄悄在霈歌的衣裳上抹了抹手心,在心里暗暗道了声歉。不是他故意使坏,实在是再不抹汗,他就要滑得搂不住人了,人命关天,还是不拘小节一点。
这个距离太失分寸了……手心冒出来的汗源源不绝,他嗅着浓郁的花香,内心叫苦不迭。
为了救人性命,我真的豁出去了!要知道,年满十二以后,我连师父的腰都没实实搂到过……
他实在悲愤,忍不住贴在霈歌耳边狠狠警告:“你最好是无辜的。”
霈歌:“?”
蔺青阳大声:“若你是个坏种,小爷我就亏大发了!”
霈歌一愣,被大音量震得有点晕,待反应过来话中含义,忍不住轻笑出声。他削瘦的下颌抵着少年还略显稚嫩的肩,带着未尽的笑意轻轻蹭了蹭:“你说得对,我一定拼尽全力当个好种。”
蔺青阳没察觉他的小动作,轻哼一声,不置可否。
没过多久,身体一震,霈歌微微动弹,发觉自己踩到了实地。
早在脚踏实地的瞬间,蔺青阳就松了手,一直退到闻不见那如影随形的花香,他才松了一口气。
“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