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许只请了四天的假,这里没上学在上班的打工人大多都是,即便是血亲,公司也不会给太多的假期。
好在这里的习俗三天完了就可以下葬,火化了之后将木盒放到棺材里,埋进土里,人死了就占这么一点地方。
等下葬的流程走完,家里吃吃喝喝的摆了好几桌,这是规矩,要开开心心的送逝者离开。
看着托盘端进端出的场面,盛许有些惶然,上次骆泽订婚好像也是这样的,原来,这就是生与死吗。
听说,有一个小孩的出世就意味着有一个人的离开,这是大自然的规律,是人类繁衍至今的传统。
我们都得虚心接受,盛许想。
吃饭的时候出了一点意外。盛许和盛肆坐在一起,看着满盘珍馐并无一点胃口,盛许正想着起身离开,就听到旁边摔杯子吵架的声音。
大家不明所以,热闹围坐一团,盛许的父母都过去劝架,盛许他们也跟着过去,他这才看到,闹事的居然是老好人骆宾,骆成宇的父亲。
上次虽是第一次见骆成宇的父亲,但是盛许觉得,骆宾除了人有些传统之外,没有别的毛病,就凭他能教养出骆成宇这样的人,虽然自然生长占一大点,但骆宾也功不可没。
所以在这样的场合动怒,盛许还是有些吃惊。
几人三言两语就搞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是有家亲戚看上了骆成宇,想将自己的女儿介绍给他,担心骆成宇不答应,所以放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只是一个互相了解的机会而已,不管喜不喜欢,骆成宇面上功夫得做足了,就算为了父母他必然也会答应下来。但骆成宇这样叛逆也不是一回两回了,眼见着父母明知他的情况还都在劝他,骆成宇语气平静地爆出一个炸弹:
——他喜欢男生,他是同性恋。
空气安静下来,沉默没蔓延多久,火星子直接炸掉。
原本介绍自己女儿的那个亲戚终于闭嘴了,随之而来的是别人的疑惑、愤怒、不理解、鄙夷。骆成宇原本是不想让自己的父母那么难堪的,但是他们在大庭广众之下逼迫骆成宇接受陌生人,还是在知道骆成宇性向的情况下,有点就强人所难,一劳永逸的办法唯有此,骆成宇别无他法,这下所有人都不愿意了。
旁边的亲戚说:“成宇,你在说什么胡话,赶紧跟你爸道歉解释啊。”
别的人都附和:“是啊是啊。”
有人还在自以为很小声的讨论:“听说同性恋是不是有病啊,我们还是离远一点。”
“嘘,小声一点。”有人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不过旁边嗡嗡地没人理会,见自己的话没人认同,寻找认同感去了。
在一片的嘈杂声中,骆成宇短暂地看了一眼盛许,却发现盛许也在看他。
两人目光一触即分,应该说是骆成宇单方面分开,他其实不明白,盛许不明白为什么,骆成宇那么聪明的人,为什么要闹到人尽皆知的地步,这样玉石俱焚,对骆成宇一点好处都没有。
盛许看得出来他父母是怎么样的人,他们是不会接受骆成宇是那样的人的。
异样的目光让骆宾和陈英脸上火辣辣的,但好在这附近吃饭的都是自己人,并没有别的外人在,才不至于让他们太难堪。
陈英也看到盛许了,他突然对盛许就生出了一种怨恨,刚要走过去时骆成宇拉住了他,“妈,这热闹你们还没看够吗?”
听着骆成宇如此冷静的语气说着这样的话,陈英掩面痛哭,接下来劝的劝,骂的骂,但事情被放到明面上反倒看起来没那么严重了,骆宾在这么多人面前也说不出要和骆成宇断绝关系这种话,毕竟,骆成宇是他生的最优秀的一个儿子。自从骆成宇工作以来,就帮扶家里良多,反而是他们,从来都没有帮过骆成宇什么,骆成宇是靠着自己走到了现在。
骆宾深知这一点,甚至为了宣扬自己儿子的优秀,给很多亲戚都说过,现在因着这么一个同性恋的原因,骆宾是骑虎难下。
他们突然想起,骆成宇好像不是第一次这样了,自从骆成宇大二的时候征兵入伍,列车开始脱轨,朝着他们不知道的方向走了,他们除了生气,还有茫然。
骆成宇这样叛逆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或许这一次就是没那么体面。从小到大骆成宇做什么决定时父母也只能在边上看着,如果合他们心意还好,不合的话他们必然会闹得人尽皆知,企图用流言蜚语压制骆成宇。尽管骆成宇并不会在意。
这次还好,不用他们费口舌口口相传了,骆成宇自己说的比他们传出来的版本要更为真实一点。
不知道是不是骆成宇破罐子破摔的一种警醒。
骆宾仿佛看到了他们出门之后别人指指点点,暗地里讨论这场热闹的画面,就好像古代罪犯在处决之前必然会拉到最热闹的街上巡游一番,百姓慷慨激昂的辱骂,纷纷走上前扔菜叶子臭鸡蛋以示愤怒,尽管一些人并没有伤天害理,所作所为也跟他们没有关系。
骆成宇一向成熟稳定,有超于常人的冷静和自持,所以大家都习惯性的定义骆成宇这个人是安全可靠的,但是他们想错了,生养骆成宇的父母也想错了。他喜欢做什么或者喜欢谁都会拼尽全力去争取,即便最后结果是坏的那也是自己的问题,他也不会受任何人的干扰。
谁都做不了骆成宇的决定。
有那么一瞬间骆成宇的父母也会想,为什么别人都不是这样的,他们依赖父母,信任家人,为什么骆成宇就长成了这个样子。是他们教养错了吗?
但在这一疑问的前提是:他们真的教养了吗?
他们从小给骆成宇灌输的又是什么思想。
骆成宇喜欢谁跟别的什么人都没关系,他首先是一个人,有权利追求自己所爱。他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他是骆成宇,他首先是骆成宇,其次才是骆成宇父母的儿子,但是他们都没有想到这一点,只想把骆成宇当做提线木偶紧捏在手里,命令式的教养,你该上大学了,该工作了,该成家了。
那骆成宇呢。
他独身一人在尚河,学了尚河大学最顶尖的专业金融,但他们知不知道,金融是有钱人才学的,骆成宇站在他们的起跑线上要做多少努力,又要谈多少项目,或许在酒桌上喝死了别人都不知道。
骆成宇父母还在炫耀,炫耀他们的儿子多么优秀多么能干,骆成宇是生来就这么厉害吗。
何其讽刺。
现在因为骆成宇的口出狂言胡说八道,他又被贴上了忤逆不孝的标签。
又有谁会想想真正的骆成宇呢。
所以骆成宇根本就不在乎,他自觉做的合情合理,没什么很大的问题,唯一一点就是被盛许看到了,可能会害怕,但是骆成宇别无选择。
现在好了,大家都不开心了。
——
这一场闹剧结束时,天已经很黑了,盛许刚要回房间,就被母亲叫住。
赵秋然和盛纪和都是经过高等教育的人,并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歧视或者是有别的情绪,他们主要是比较担心盛许,所以想问问盛许的意思。
父母还没开口,盛许就知道他们要问什么了,盛许说:“我早就知道了。成宇哥很好,对我也很好,这和他是什么样的人并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
盛纪和点点头,赵秋然说:“我们不是那个意思,就是想着,这孩子也是命苦,被家里这么一闹,还要回去上班,多辛苦啊。有喜欢的人说不定都不能在一起呢。”
盛许沉默着没说话。
赵秋然说“我听盛肆说过,成宇对你很上心,照顾人很体贴,又很会做饭。这次太匆忙了,下回你把他带回家来,我和你爸爸招待他,好好谢谢人家。”
“妈妈。”盛许难得这么叫。
赵秋然摇摇头,“没事岩岩,万事有我们呢,今天你被吓到了吧,早点休息,明天还要赶航班。”
忙了几天,盛肆看了会手机就睡了,盛许侧躺在床上,看着从窗子透进来的月光,迟迟都没有闭眼。
今天的事盛许虽然意外,但是也没有很吃惊的样子,和骆成宇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盛许就知道了骆成宇骨子里的叛逆。不过盛许也没有自作多情到以为骆成宇是为他出的柜,只是方式有些欠缺,但如果教盛许想,盛许也想不到更好更平和的办法,显然这并不是能聚在一起好好吃一顿饭喝一盏茶就能心平气和解决的事。
越想脑子越乱,盛许索性悄然起身穿好衣服出门了。
整间院子空荡荡的,跟白天形成强烈的反差,盛许停下脚步默了几秒,随即走到外面。
他独自散步,走得很慢,又像是在故意磨时间一样,在他小时候走过的这条林间小路上,安静而自然,说惬意其实不太妥当,磨了四五天参加完一个葬礼,又经历了这么一场闹剧,这个时候的心情其实应该沉重一些。
盛许只是感觉气氛有些压抑,又或许是他自己有些压力,所以想在没人的地方安静地待一会儿。
看着面前这条溪流湍湍而过,水势很急。
骆泽订婚那座镇子上也有,不过这里的要更清澈一点。
盛许没走太远,还能看到大院里灯火流露出来,点点星光坠在远处,照亮了夜间这条小路。
这个时间大家都睡了,凌晨的时候盛纪和他们已经上完了香,黑夜里点长明灯,是希望逝去的人在夜晚能找到回家的路。
他穿着黑色的卫衣,有些冷,夜风一吹,盛许止不住颤栗。
察觉到出来的时间有些长了,他即刻选择往回走,转身就看到骆成宇立在不远处,目光流星般盯着他看。
盛许发现,只要是有骆成宇在,两人相对无言地站着,骆成宇的视线总是盯着他的。
或许是盛许无形中的退让,让骆成宇有些放肆,都有些没边界了。
他这样,让盛许有些害怕。
骆成宇不知道在想什么,他拖着沉稳的步子向盛许走过来,盛许也没有动,他很快就站在盛许面前。
盛许抬起下巴,问道:“今天的事情,是因为我吗?”
不得不说,盛许还是有点口是心非的成分在的,但之前的盛许并没有这个毛病,跟骆成宇待在一起时间长了,盛许的很多坏毛病都被惯出来了。
他能感觉能骆成宇落在他身上的视线,炽热而浓烈。
骆成宇还是没能回答他的问题,盛许也没指望,从他问出这个问题开始,他就已经知道答案了,所以无须答案。
盛许抬起眼眸,骆成宇背后是万家灯火,宽阔挺立的身形杵在面前,又让盛许止不住安心,他在短暂地失衡之后又开始犹豫起来。
片刻,骆成宇抬起一只手,盛许发觉到他要做什么连忙后退一步,不过他向来赶不上骆成宇的速度,骆成宇已经抓住了他的手腕,被他一触碰,盛许整条手臂都开始麻起来。
他慢慢将盛许拉过来,让盛许靠在这稳重的肩膀处,另一只手按着盛许的腰,两人毫无缝隙的贴在一起。
黑夜里,骆成宇的嗓音有些低哑。
他说:
“盛许,你不要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