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结束后,岳明明跟其他几位女子一并被安排住进毓华宫,赵琮昀则留在了御书房陪昭明帝下棋。
赵琮昀心中莫名不安,他在寒风中伫立良久,直到岳明明和一众宫人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才缓缓收回目光。
“东叔,你回府一趟,替我取个东西。”赵琮昀忽然开口。
东叔附耳过去,听了几句,瞳孔倏地放大:“王爷……何至于此……”
“以防万一。”赵琮昀盯着乌云堆叠的漆黑夜空,低声叹道:我也希望用不上。”
*
岳明明倒不如赵琮昀那般紧张,她一路寒暄,还没到毓华宫,就已经摸清了其他几人的身份信息。
她在心里仔细记下,回了屋子便开始用系统八卦起来。
由于不敢用纸笔记录,岳明明只好坐在桌案前独自喃喃,宫人们见她这副样子,也不敢上前打扰,知趣地退了出去。
与设想不同,宫中虽然侍从、护卫无处不在,夜晚却格外寂静。
僵坐许久,待岳明明回过神,外面已敲过三更梆子。
她伸个懒腰,毫无睡意,索性推开窗子,深深吸了一大口湿冷夜风,满腹心事暂时冻结,脑中渐渐浮出一道欺霜傲雪的身影。
不知他此刻在干嘛?睡了没有?
他掌心那道伤口该用药的,临走前忘了叮嘱他……
岳明明趴在窗前,轻轻叹了口气。
明日的比试她毫无把握。熬夜搜集来的八卦,根本没什么有效信息。这几位不比苏定柔,过往履历干净得近乎无聊,实在不够拿出来威胁她们退出王妃擢选。
看来明日要出尽洋相了……
作为一个现代人,琴棋书画一窍不通她并不羞愧,可岳明明不想看到昭明帝因此责备赵琮昀,更不愿意赵琮昀因她成为满朝廷的笑柄。
她抬眼往宫墙望去,今夜无星无月,灯火照不到的地方漆黑一片,倒是个适合飞檐走壁的日子——岳明明开始认真掂量起来,凭她刚习得的轻功,能不能在皇宫“造次”一回,趁丢脸前逃掉。
正胡思乱想着,殿外传来细细簌簌的脚步声。一队宫人巡夜路过,岳明明不想被人撞见,赶紧关上窗子,余光却瞥见一道人影脱离队伍,径直朝自己而来。
夺夺夺……那人果然在她门前停下,轻轻敲起门来。
岳明明有点慌。
她在皇宫之中除了赵琮昀,谁都不认识,半夜三更有人敲门,惊悚程度堪比恐怖片。
“岳娘子睡了吗?”门外一个沉稳的女声问道。
“你是谁……有事吗?”岳明明轻手轻脚溜到门前,默念着行云掌出招诀窍。
“王爷让我来给岳娘子带点宵夜。”那人低声道。
“……”岳明明懵了,心情很复杂。
她不知该不该相信对方的话,可如果是真的……敢情她在赵琮昀心里,居然是个入宫也不忘宵夜的吃货?!
“王爷说了,宫中的桂花羹虽比不上娘子家乡做法,却别有一番滋味,特意叫我带来给您尝尝。”那人温声解释道。
入宫前,岳明明特意给赵琮昀送过桂花羹,这件事只有他们知道。
是自己人。
岳明明打开门,就见一位上了年纪的宫人拎着食盒站在门前:“奴婢姓孙,您若不嫌弃,可以叫我一声孙嬷嬷。”
岳明明不敢怠慢,赶紧将人请进来。孙嬷嬷将食盒内的吃食一一摆好,除了桂花羹,还有两碟点心,两碟蜜饯,都是岳明明没见过的样式。
孙嬷嬷道:“王爷说娘子晚宴上吃得少,在宫里恐怕也睡不踏实,怕您夜里起来饿肚子,便托我过来看看。”
岳明明脸颊一红,有些不好意思:“谢谢嬷嬷……麻烦您了!”
孙嬷嬷笑了笑,不露声色打量着她,许久才道:“奴婢当年是王爷的乳娘,后来他出宫立府,始终记挂着我当年那点微不足道的照拂,仍时不时来探望我,我无以为报,只能每年在长福寺替他添一盏祈福灯,盼他有一天得偿所愿。”
岳明明微微一怔,她以为眼前只不过是个赵琮昀信得过的宫人,却没想到两人有这么深的渊源。
“得偿所愿……”岳明明好奇道:“他有什么愿望吗?”
孙嬷嬷不答,将羹汤推到她面前:“王爷一番心意,娘子趁热尝尝吧。”
岳明明还真有些饿了,从善如流地舀了一口,眼睛顿时亮起来:“好特别的味道!”
孙嬷嬷点头:“此羹在桂花羹的基础上,又添了山楂蜜,才有了这甜中带酸的口感……当年贵妃娘娘病中胃口不好,先皇想了这个办法,每次都能哄得贵妃多吃一碗。”
“您的意思是……这是先皇想出来的方子?”岳明明心念一动:“贵妃娘娘……难道是……”
孙嬷嬷接道:“不错,正是王爷的亲生母亲,故去的那位李贵妃。”
岳明明深知以赵琮昀的脾气秉性,打死都不会跟人谈论往事,却不知他这位乳娘,为何要告诉她这些。
孙嬷嬷似乎看透了她的疑惑,突然问道:“娘子可知王爷是如何长大的?”
幼崽时期的赵琮昀?
岳明明摇头,她只在东叔和李嗣大闹玉湖时的只言片语中,猜测赵琮昀变成今天这性格,多半是有什么童年阴影。
孙嬷嬷平声道:“先皇少子,李贵妃又是他最宠爱的妃子,所以王爷刚刚出生时,可谓备受恩宠,就连当今圣上也要逊色三分。
“可世事难料……短短两年,贵妃与先皇决裂,贵妃自请入住冷宫。她是执拗的性子,心意已决,谁都改变不了。出发当天,王爷哭闹着跟在她身后喊了一路的娘,她连头都没回过一次。”
孙嬷嬷叹了口气:“李贵妃离开后,先皇连带着也不愿见王爷,王爷自此便失了宠爱。”
她声音放低:“娘子可知,在这深宫中,妃子失宠可悲可叹,皇子失宠却是可怕。”
岳明明不解:“为什么?再不济也有皇子身份啊?”
孙嬷嬷道:“正因这皇子身份……有人怕李贵妃有朝一日复宠,怕先皇某一日突然想起这位冷落的儿子,更怕这孩子长大后威胁皇位。”
虽然明知赵琮昀安然无恙到今天,岳明明心头仍是一紧:“所以……有人对他下手了?”
“两次,一次落水,一次中毒。都是宫中常用的伎俩了。幸好王爷命大,就这么跌跌撞撞长到五岁……直到三皇子,也就是当今圣上,从边疆历练归来,将这个没人疼的弟弟接过去抚养起来。”
“原来皇上真的对他有养育之恩。”
岳明明终于明白了赵琮昀这么多年忍气吞声,对昭明帝百般顺从的真正原因。
孙嬷嬷却委婉道:“对王爷而言,圣上既是父兄也是师长。圣上初心当然是好的。当年他刚满二十,对皇权和亲情的看法,自然与后来是不同的。”
岳明明听出她话中深意,试探道:“后来发生什么事了吗?”
“倒也没什么新鲜事,”孙嬷嬷淡淡一笑:“只是曾经最亲近、最敬重的那个人,突然有一天把爱收回去了,开始猜忌、提防、戒备。
“于是王爷发现,他的一言一行突然变成了'别有用心',他很困惑,也想过各种办法挽回,可是后来都成了一桩桩遭人指摘的证据。”
岳明明心里隐隐发酸:“那时候他多大?”
孙嬷嬷看着她,顿了顿道:“十五六吧,正是意气风发的好年纪,无论读书、骑射还是琴棋书画,样样拔尖的一个孩子……后来都荒废了。”
岳明明道:“皇上刻意打压他了吗?”
“不,是王爷自己,他亲手毁了自己的前途……学堂不去了,书也不读了,动不动就往烟花柳巷里跑,所有人都觉得这孩子走岔了路,谁又明白,他这是用自己的方法,让皇上放心呢?”
“这样皇上就放心了吗?”岳明明眉宇间笼上一层怒意。
孙嬷嬷沉默片刻,低声道:“奴婢与娘子说这些,不是为了谁的关系。只因娘子身在宫中,该对前尘过往有些了解,遇事才好做判断。我猜这些话,王爷是肯定不会对你讲的。”
岳明明点点头:“谢谢嬷嬷提醒,我明白!”
她忽然道:“有一件事,我也想向嬷嬷请教……嬷嬷觉得,如今王爷也变成了那样的人吗?”
她眸光微微黯了一下:“他对我也有过许多猜忌、提防、戒备……他这次反抗皇上安排,是因为他也对皇权和亲情有了新的认识吗?”
孙嬷嬷想了一会儿,缓缓道:“奴婢不敢妄加判断,也不会否认如今的王爷跟儿时相比,变了许多……”
“可你还是相信他。”岳明明看出孙嬷嬷心意,替她接道。
孙嬷嬷摇头:“奴婢斗胆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在我眼中,王爷就像我的孩子一样,他做得对也好、错也罢,我对他的感情从来没有变过。
“我不是相信他,我是心疼他,爱他……这是不一样的。”
岳明明努力思索两者的区别,却听孙嬷嬷继续道:“奴婢认为这一点,才是堪当王妃的要求。”
“岳娘子明白吗?”
岳明明呆了一下,她好像懂了,却隐隐希望自己没听明白。
孙嬷嬷郑重道:“之前娘子问我,王爷有什么愿望,现在可以告诉娘子,他不过希望此生有人可以无条件爱他,永远不会抛弃他。”
就这么简单?
岳明明下意识想吐槽,弯了弯嘴角,却发现满心苦涩,根本说不出半个字。
对于一个从小先后被母亲、父亲、兄长爱过又舍弃掉的人,这样的愿望究竟是简单还是奢望?
孙嬷嬷问:“娘子能做到吗?”
“我……”想到半年之后的游戏退出时限,岳明明犹豫了。
“那娘子愿意试试吗?”孙嬷嬷不依不饶。
岳明明依旧沉默不语。
她可以跟赵琮昀做盟友,做朋友,甚至做一些暧昧的事,短暂地谈一场恋爱,都没关系。
她承认对赵琮昀有些越界的想法,不只因为他对自己越来越好,甚至有时候他阴阳怪气发脾气,她也觉得蛮可爱的。
可是为了他放弃现实生活,永远留在游戏世界?
岳明明内心清楚,她做不到,也不想这么做。
无需多言,沉默已是最有力的回答。
孙嬷嬷不无遗憾地长叹一声:“既然如此,娘子还要争那王妃的位子吗?还要给他一线希望,然后再舍弃他一次吗?”
做不到,就不要再伤害。
岳明明面对孙嬷嬷近乎严厉的目光,眸中染上一层薄雾,她轻声道:“对不起……我明天一早就去退出这场擢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