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玦走了。
燕辞秋端着茶进门,见繆妙哭成泪人,手上的茶登时摔翻一地。
从前都是燕辞秋欺负繆妙,江玦来收拾残局,如今全反了。燕辞秋一连哄了繆妙三天,才真切感受到少时的江玦有多不容易。
到第四日,燕辞秋感觉伤好得差不多,提议道:“听说逍遥县有瑞收大祭,庙会热闹得很,不早不晚正是今夜!不如我们去散散心,正好,治一治繆妙哭疾。”
裴允没意见,江玦说好。燕辞秋对繆妙软磨硬泡半天,勉强征得她同意。
因是散心,他们并不御剑。庄里准备两架马车,繆妙选择跟裴允、燕辞秋同乘,剩江玦和李灵溪独处。
关于这几日繆妙为什么不出门,李灵溪问过江玦,江玦道:“震蒙山一事,凤箫弟子死得太惨,繆妙头一次见这般惨状,缓不过来。”
李灵溪将信将疑,再想追问时,被江玦半块枣泥糕堵了回去。
桃山庄的马车很宽敞,坐三四个人绰绰有余。李灵溪放着好地不坐,偏要腻在江玦身边,问东问西。
“江玦,逍遥县是什么地方?”
“同州南的一个县城。”
“瑞收是祭秋神蓐收的吗?”
“是。”
“天桑有没有这样的大祭?”
“春天有仙妃诞。”
天桑山下仙妃镇,由“天帝遣仙妃下凡驱疫救灾”的传说得来。
李灵溪佯装懵懂问:“仙妃镇为何称为仙妃镇?”
江玦解释传说由来,又道:“程掌门有意把仙妃诞改成?仙诞,因为天桑女仙本没有夫君,所谓‘奉天帝之命下凡’,实乃牵强附会。但西州百姓把仙妃镇叫习惯了,改不过来。”
李灵溪思索一会儿说:“古来牵强附会的事多了。比如娲皇造人,本没有尊卑之分,是后世者为别贵贱,非说女娲亲手捏了一些人,甩泥点子造了另一些人。那些娲皇亲手捏的人,自然比泥点子高贵些。”
江玦颔首说:“不过是当权者奴役他人的托词,非是娲皇本意。”
李灵溪又说:“还有感天而孕之事……母既感天而孕,还要额外记一笔其母妻何人,有什么意义。”
江玦听出她的意思,勾唇笑了,附和道:“并无意义。”
李灵溪满意地点点头,江玦抬眸看她说:“都道魔宗习武不习文,你却懂得仓颉字、丹朱棋、感天而孕的古史,难道是幼时在长生门的记忆,竟准确保留了这么久么。”
若如此,她小时候不仅好学,还聪颖非凡。
李灵溪笑着说:“是啊。”
其实不全然。罗青冥本是文武双全的中郎将,自然教得李灵溪也一样。李灵溪不欲多说,应完这一声就去掀窗帘,往外看去。
桃山庄去逍遥县要小半日,他们中午出发,现在已经黄昏。天黑时,他们走到逍遥县城外。
李灵溪透过窗子看见城门驻守许多兵,似府兵和戍军一类,与逍遥县这样规模的县城不相匹配。
五人先后下车,燕辞秋先问:“这儿怎么那么多守军啊?”
裴允说:“他们只是路过同州,要去庭州换防。”
庭州就是虞随边境,这些从内地去的兵士将要戍边十余年,才能换防回来。
为免麻烦,一行人选择步行进城。
今夜是瑞收大祭,逍遥县不行宵禁,城门查人的卫兵也只是站在那里,看百姓通行而已。
一进城,李灵溪就发觉此地古怪。
虞人风气开放,因而才有洛女不问父母,不求媒妁的掷花求亲习俗。但见眼下的逍遥县,少年几乎都是男子,偶有同龄女孩出现,却都已盘起长发,表明其嫁做人妇。
逍遥县的少女,逢游神庙会也不能出家门不成?
李灵溪跟随江玦走到主街,隐入人群。多年的魔宗生活让她学会不露声色地观察四周,然而走了半条街,除了少见妙龄女子以外,并未找到其他端倪。
夜色渐浓,逍遥县家家户户挂起明灯,有千盏万盏之多。暖黄的烛火映在繁华大街上,汇聚成天河。
蓐收为西方神,每年的瑞收大祭是同州最重要的祭祀。祭祀结束后,庙会要连办三日,日日都游神。
燕辞秋素喜热闹,来到县城就如同笼里小鸟儿飞上天,欢喜雀跃,拉着裴允说个不停。
裴允在一个摊位上买了六枚蓐收木雕,让繆妙和燕辞秋拿去分发。
不知怎的,两少年一言不合吵了起来,似乎是因为谁拿到的木雕更精致而互不服气。裴允扶额,心说带孩子真难,江玦个见色忘友的也不来帮忙。
人群中,江玦和李灵溪并肩而行。路过一个编织物小摊时,江玦停下脚步。
木案上摆着许多织品,还有流苏垂绦等小配饰。江玦对成品无意,反而看中那一捆线。待交易完毕,他抬头一看,沈烟烟压根没等自己,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
远处孔明灯高高飞起,李灵溪瞩目仰望。
忽然,李灵溪左肩被一个匆匆走过的路人撞了。那是一个戴幕篱的女子,白纱幕篱遮住她的脸庞,灯光晦暗下,李灵溪完全看不清她的长相。
她回头说:“抱歉。”
李灵溪敏锐地嗅到一丝魔气,沈声问:“所从何人?”
那戴幕篱的女子匆匆离开,并没回答这句话,李灵溪立刻跟上她。
前方已开始游神,大队人马堵住道路,神官的鞭子抽得啪啪作响。
李灵溪再没感受到魔气,仿佛适才只是错觉。四面环顾,既不见幕篱女子,也看不见江玦了。
罢,李灵溪很无所谓地想,既来之则安之,反正江玦总会找到她的。
于是她兀自走去河边,无聊地数天灯。数到第十盏,身旁突然坐了个男人,衣着相当贵气,举止也很文雅。
他对李灵溪说:“姑娘怎的一个人在这里,你的友伴呢?”
李灵溪懒得跟他说一句话,站起身就走。他却死皮赖脸地跟上来,问:“姑娘美若天仙,不知在下是否有幸请姑娘喝一杯茶?”
李灵溪顿住脚步,似笑非笑道:“我美若天仙?”
那男人忙点头:“实然也。”
“那你呢?”
“什么?”
李灵溪上下扫视了他一番,面露嫌弃,“既然知道我美若天仙,至少得找个貌比潘安的男子来请我罢。”
男人脸上和煦的笑容不见了,他缓缓迫近李灵溪,口出狂言道:“小娘子,你知道我是谁么,我是县令公子杨卓!本公子好心好意请你喝茶,你反倒羞辱我?真是胆大妄为!信不信,我让你出不了这个县城,只能跪求于我!”
李灵溪二指一合,隔空把杨卓袖里握的东西抽了出来。
杨卓大惊失色,李灵溪冷笑:“怎么,想邀约不成就用药?也不藏好些,让人第一眼就瞧见。”
说完打开那药粉,准备撒在杨卓脸上。这时,四面冲出来几条八尺大汉,把李灵溪包围了。
原本他们周边还有些走动的路人,现在全都作鸟兽散。
县令公子杨卓,这里没有不认识他的人。他是出了名的跋扈混蛋,惹了他没好果子吃。
李灵溪好整以暇地抱臂,这自负的姿态把杨卓气坏了,命令道:“把她给我绑回府上,不识好歹的娘们儿!”
几个人一起上来,作势要绑李灵溪。李灵溪手还没动,空中忽地魔气升腾,放倒了那几个大汉。
“谁?!”杨卓大喊,“是谁偷袭!”
李灵溪实在忍不了这副丑恶嘴脸,左手翻出一根细弦,要把杨卓了结。然而,银蝶弦才刚飞到杨卓脖子前就被横云裂斩断,李灵溪恼怒地看向剑主。
江玦说:“不可随意伤人。”
李灵溪换上被羞辱过的神情,委屈可怜道:“他先是想迷晕我不成,又要绑我回去强占,我还不能杀他吗?”
江玦听到这句话,神色立刻变了。
杨卓看江玦似乎是个讲理的,想跟他颠倒是非一番。结果刚走到江玦面前,他胸口猝然一痛,整个人飞摔在地,猛地呕出一口血来。
江玦的腿抬得太快了,像雪幕一闪而过,连李灵溪都没怎么看清楚。
“当街绑架女子,无耻之徒。”
李灵溪幸灾乐祸地补了一脚,走回江玦身边亲昵地挽着他,盈盈一笑道:“看见没有,我夫君美若天仙,你就算貌比潘安,我也是看不上的。”
江玦唇角抽动一下,竟然安之若素,没有甩开她。
那一脚踹得杨卓去了半条命,捂着胸口半天爬不起来。江玦喂狗似的扔给他一枚丹药,李灵溪急了,冲上去想拿回来。
“干嘛还给他药啊!”
江玦一把拽过她,牢牢地锁回自己怀里说:“续命而已,还疼还是会疼。”
李灵溪不肯,急火攻心道:“留他一命,以后不知要害多少姑娘!”
江玦慢慢收紧怀抱,像在制服一只未驯化的野猫,等那猫不挣扎了,他冷眼对杨卓说:“今日留你一命,是因你罪不至死。倘若还有下次,我定会替天行道,取你性命。”
李灵溪暗叹:江玦果然是江玦,连个“取你狗命”都不说。
杨卓哪敢不答应,嘴里噙着血求饶:“仙君饶命,我日后再也不敢了!若有下次,我,我不得好死!”
李灵溪还想龇牙咧嘴亮爪子,被江玦大掌一包,半牵半捆地带走了。